戊三队的首次合练在校场东南角展开。
岔路口上,苏阳焰指尖点向地图上一条笔直的甬道,语气笃定:“由此转入西侧甬道,视野开阔,仪仗威严,正合我鸾台气度。”
“不妥。”周勐的声音从侧面传来,她目光扫过两侧高耸的宫墙,语气带着边关磨砺出的冷硬,“甬道两侧宫墙高逾三丈,若遇伏击,便是绝地。应走左侧林苑小道,借林木遮蔽,迂回接近。”
苏阳焰眉梢一挑,火气隐隐上涌:“鸾台巡防,讲求的便是效率与威慑,藏头露尾,岂不堕了威风?”
“威风?”周勐抬眼,那道浅淡的眉骨疤痕在日光下更显清晰,“苏副队是觉得,侍卫的职责是摆出来给人看的仪仗,还是真正护卫宫禁安全的盾与矛?在北境,活下来的从来不是最威风的,而是最谨慎的。”
她身后的石磊和另外两名寒门侍卫下意识地点头。
“这里是东宫,不是北境!”苏阳焰身后的勋贵侍卫面露不忿,手按上了腰间的木棍。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铜锣声模拟火情警报尖锐响起!
远处模拟西偏殿的方向升起浓烟。
“西偏殿走水了!”
苏阳焰下意识就要按照自己习惯的路线冲过去。
“走林苑!穿过去就是西偏殿后墙,比走甬道近三分之一!那边有备用储水缸!”
一直沉默观察的石磊突然开口,语气急促却异常清晰,她入鸾台前巡街的经验此刻发挥了关键作用。
苏阳焰脚步猛地一顿,惊疑地看向这个其貌不扬的寒门侍卫。
周勐已经果断挥手,声音不容置疑:“听她的!张风,你去取水!严斌,随我开路!”
短暂的混乱中,戊三队竟真的靠着那条“藏头露尾”的小道,率先赶到模拟火场。
虽然后续的扑救过程依旧配合生疏,队友还把水不小心到苏阳焰背上,但至少她们选择了最快捷的路径,石磊甚至准确指出了最近的取水点。
事后复盘,苏阳焰看着地图上那条被她视为怯懦的小路,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在某些时候她引以为傲的威风,可能确实不如这些寒门同袍来自底层的生存智慧有效。
苏阳焰哼了一声,语气虽依旧有些硬邦邦,但目光扫过石磊时,少了几分居高临下。周勐紧绷的下颌线也略微松弛,对苏阳焰能听进建言稍有改观。
而在另一边的丙一队,情况则糟得多。
李虎固执地要求队伍按照她制定的环形路线巡逻,对一名寒门侍卫提出的“丙区域常有猫聚集,易惊扰,可稍绕行”的建议嗤之以鼻。
“几只野猫而已,有何可惧?按原定路线,保持队形!”
结果,模拟巡逻途中,她们果真惊了由教头扮演的潜入者,导致队伍瞬间混乱,“机密文书”在推搡中被窃。
“废物!连只猫都应付不了!”李虎气得脸色铁青,习惯性地将责任归咎于提出建议的寒门侍卫,额角青筋跳动,属于勋贵子妹的傲慢在此刻显露无疑。
那侍卫涨红了脸,攥紧拳头,却不敢反驳。
带队观察的林星野恰巧目睹此景,她并未立刻斥责李虎,只是缓步上前,目光平静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李虎身上。
“李侍卫,”她的声音不高,却让周围瞬间安静下来,“若在真实宫禁中,方才那声猫叫,可能就是敌人发动袭击的信号,或是用来吸引注意力的诱饵。你的队员提前预警,指出了被你我忽略的隐患,你身为队正,非但不采纳,反在失利后推诿责任。”
她顿了顿,语气骤然转冷:“若真在战场上,因你的刚愎自用和失察,此刻已害死了全队同袍。”
李虎浑身剧震,看着林星野冰冷的眼神,以及周围队员或愤怒、或失望、或隐含恐惧的目光,她脸上血色尽褪,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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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听竹轩。
秋日的阳光斜斜穿过雕花窗棂,在青石地砖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室内那股若有若无的药味和寒意。
柳如丝披着素色外衫,独自坐在临窗的软榻上。阳光勾勒出他单薄的肩线,过分苍白的脸上,一双清亮的眸子仿佛蒙上了薄雾,透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忧郁。他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紧捧着温热的茶杯,指节微微泛白,整个人如同风中细柳,脆弱得仿佛一触即折。
殿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李文萱提着一盒精致的紫檀木食盒缓步而入,天青色长裙衬得他愈发温润如玉。
“柳弟弟今日气色瞧着好了些。”他唇角含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将食盒轻轻放在案几上,“这是家父新送来的江南点心,最是温软适口,你如今正需调养。”
“又劳李哥哥费心。”柳如丝微微欠身,唇角勉强牵起一丝感激的弧度。
李文萱亲自执起玉壶,为他续上半盏热茶,雾气氤氲升腾。“说起来,”他语气温和,如同闲话家常,“那日皇后雷霆手段,真是令人心惊。也多亏了林指挥使……”他略作停顿,目光似是无意地落在柳如丝低垂的眼睫上,“……心细如发,又肯仗义执言,否则,柳弟弟此番怕是难逃一劫了。”
“林指挥使”四字,被他说得轻缓,却精准地戳到柳如丝心头最敏感处。
柳如丝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借垂眸饮茶的动作掩去眸中骤起的波澜。温热的茶水入喉,却带不起半分暖意。
他放下茶盏,声音轻软,带着恰到好处的恭顺与后怕:“李哥哥言重了。林大人是恪尽职守,秉公办理。我等能化险为夷,全仗皇后明察秋毫,雷霆雨露,皆是天恩。”
他巧妙地将所有功劳推给皇后,言辞间不敢与林星野有半分私谊的牵扯。
李文萱闻言,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不再深究,转而说起些宫中无关痛痒的趣闻。
片刻后,他便起身告辞,姿态一如既往的优雅从容。
望着那抹渐行渐远的身影,柳如丝缓缓放下一直紧握的茶盏,冰凉的指尖抵在微温的瓷壁上,心底却寒意更甚。
此事过后,他辗转得知,林星野之所以能拿到那般确凿的证据,竟是因一名自称是“听竹轩小厮”的人,冒死前去求助。
可他……分明不曾派过任何人!
倘若林星野当时有半分迟疑,或行事不够周密,恐怕此刻,她与自己早已如同墨书一般,尸骨无存了。
那名“小厮”,究竟是谁的人?
知晓那绝育汤的内情,又有动机借此扳倒苏言初,且能瞒过自己耳目的……
他抬眸,视线落在那盒做工精巧、散发着甜腻香气的点心上,胃里一阵翻涌。
这东宫之中,何曾有过无缘无故的善意?
他苍白的手指微微蜷缩,轻声唤来侍从,语气淡漠:“把这些点心……拿出去,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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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夫殿内,门窗紧闭。
苏言初独自坐在梳粧台前,铜镜映出他苍白憔悴却依旧精雕细琢的面容,只是那双惯常温婉含情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死水般的灰败。
墨书被拖出去时那绝望的眼神、廷杖落在血肉上的闷响、宫人清洗地砖时水桶的晃动声……这些画面与声音如同梦魇,夜夜在他脑中上演。
“柳如丝……”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是淬了毒般的恨意,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的嫩肉,留下新月形的血痕。
一个南风馆出来的下贱胚子,凭什么?凭什么能让殿下那般对待?
还有那个花恬儿,出身低贱,举止矫情,如却能在春熙典上得到高票,就连他那“花暖情”粧容如今也风靡京城……
他眸光倏地一凝,落在镜中自己那张即便憔悴也依旧端庄完美的脸上。
是他的温柔端庄太过无趣,像一幅裱糊精美的画,看久了便失了新鲜?还是说……女人骨子里,其实都偏爱那种带着勾栏做派的男人?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吞噬着他从小到大被灌输的正夫规训。
殿外传来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紧绷的心弦上。
苏言初几乎是本能地,迅速收敛了所有外泄的怨毒与疯狂。
他抬手用力揉搓了几下眼角,逼出几分红晕,深吸一口气,整个人的气场瞬间从阴郁怨夫变成了破碎易碎的琉璃美人。
当那抹明黄身影踏入殿内时,他已然跪伏在冰凉的地砖上,削瘦的肩膀微微颤抖,声音带着强忍哽咽的沙哑与依赖:“臣侍……恭迎殿下。”
姜启华迈步进来,目光在他微微颤抖、显得格外单薄的脊背上停留了片刻,才淡淡道:“起来吧。”
“谢殿下。”苏言初起身,却依旧谦卑地垂着头,长睫上沾着细碎晶莹的泪珠,如同晨露沾湿的蝶翼,不敢直视那轮耀眼的太阳。
姜启华走近两步,伸出手,冰冷的指尖带着一丝寒凉,轻轻抬起他柔软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她的目光深邃,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仿佛要穿透这副皮囊,看清内里是忠贞还是算计。
“瘦了。”
她指尖若有似无地抚过他眼下淡淡的青黑,那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关切,语气却平静无波,听不出多少真心疼惜。
可就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却像一把钥匙,骤然撬开了苏言初强行筑起的心防。
被禁足时他没哭,墨书被杖毙时他强忍着没哭,可妻主这看似随意的一句“瘦了”,却让他一直紧绷的委屈和恐惧决堤。
泪水毫无征兆地滑落,滚烫地滴在她冰凉的指尖上。
他没想到,妻主第一句留意到的,竟是他的消瘦。
姜启华的指腹在他柔嫩的脸颊上轻轻摩挲,拭去那不断涌出的泪珠,动作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慢条斯理的温柔。
这温柔比责骂更让他心颤,也更让他沉溺。
“父后的处置,是让你静思己过。”她开口,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可知错在何处?”
苏言初被她这难得的触碰弄得心弦乱颤,几乎要软倒在她怀里。
他哽咽着,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和着泪水一并吐出,语气充满了懊悔与自我贬低:“臣侍知错……错在愚钝,治下不严,更错在……未能体会殿下维持东宫平衡的良苦用心,行差踏错,辜负了殿下的信任,让殿下失望了……”
他巧妙地将“恶毒”转化为“无能”。
姜启华知道这一点,但她不在乎。
她静静听着,末了,才缓声道:“言初,你是孤的正夫,是东宫的脸面。恩宠,尊荣,孤都可以给你。”
她的指尖滑到他敏感的耳垂,轻轻捏了捏,带着一丝暧昧的警告:“只要你乖乖的,做好你该做的事情。”
苏言初面颊绯红,心跳如擂鼓,咬唇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顿了顿,声音略微低沉,那丝若有似无的温情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冰冷的现实:“该给你的,我不会少。但是,言初……”她又唤了他的名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不属于你的,莫要再妄想,更莫要再行差踏错。明白了?”
“臣侍……明白了。”他深深低下头,不甘如同藤蔓,在心底疯狂滋生蔓延。
不想!他不想只做一个华美而无用的摆件!他想要恩宠,想要妻主的目光停留,哪怕只是虚假的温情,哪怕只是表面上的爱怜!
不就是……放下身段吗?
别人做得,他苏言初为何做不得?
一股破釜沉舟的勇气涌上心头。他仰起脸,面色绯红如霞,眼神湿润迷离,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孤注一掷的魅态。
他竟然伸出柔软的舌尖,像受惊的小兽般,极快又极轻地舔舐了一下姜启华那依旧停留在他颊边的指尖。
感受到那指尖瞬间的僵硬与微缩,他像是受到了鼓励,快速而又带着一丝颤抖地抓住那只象征着权力与欲望的手。
他仰望着她,眼中水光潋滟,声音又轻又软,带着勾人的怯意与大胆的祈求:“殿下……隶家知错了,真的知错了。求您……给隶家一个机会,让隶家……助您……延绵子嗣,好不好?”
他那双养尊处优、嫩若柔荑的手,带着试探性的、小心翼翼的诱惑,攀上了姜启华腰间那根象征着尊贵与束缚的明黄衣带。
殿内沉香袅袅,氤氲出一室暧昧而危险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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鸾台的训练场上,摩擦与磨合仍在继续,但某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
戊三队再次研究地图时,苏阳焰会主动询问石磊关于路径的意见,而周勐也会考虑另外两名侍卫擅长使用的武功制定作战策略,虽然交流依旧简短,却不再是单向的命令。
李虎在丙一队的下一次任务前生硬地召集了所有队员,语气依旧不算好,但总算开始听取每个人的看法。
林星野巡视各队,看着她们从最初的排斥、争执,到如今不得不开始艰难沟通、甚至偶尔能迸发出一点有效协作火花,沉静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淡的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