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阴霾似乎也被这江边热火朝天的景象驱散了几分,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浑浊却已不再肆意横流的江面上,映出粼粼碎金。
清江堰溃口处,人声鼎沸,号子震天。
曾经决堤的骇人缺口,此刻已被无数装满泥土石块的包袱层层垒起,像一道坚实的臂膀,勉强束缚住了奔腾的江水。虽然只是初步合拢,依旧有水流从缝隙中渗出,但那股毁灭一切的气势已被牢牢扼住。主干河道在民妇们日夜不休的疏浚下,明显畅通了许多,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露出了两岸泥泞不堪、挂满杂草碎屑的河床。
“快!这边!再上一排木桩!对,给姥子打实了!”一个嘶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工地上回荡。
只见张婙挽着袖子,裤腿高高卷起,赤着双脚踩在冰冷的淤泥里,官服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紧紧贴在干瘦的身躯上,溅满了泥点。她头发胡乱用一根树枝绾着,几缕湿发贴在额前脸颊,随着她的动作甩动着泥水。
她亲自扛着一根粗大的木桩,与两名民妇一起,嘿咻嘿咻地将其打入预定位置。汗水混着泥水从她黑瘦的面庞滑落,她却浑然不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满是亢奋与干劲。
“张大人,您歇会儿吧!这儿有我们呢!”一个老河工忍不住喊道。
“歇什么歇!水还没退干净,堤坝还没加固,姥子睡得着吗?!”张婙头也不回,抹了把脸,又冲向下一处需要加固的堤段。
她与这些民妇同吃同住,干的活一点不少,甚至更累更险,这份身先士卒的劲头,像一团火,点燃了所有人的心气,工地上士气高昂。
与张婙的亲力亲为不同,王彦卓站在一处地势稍高、视野开阔的土坡上。她依旧穿着那身青色的主簿官袍,虽也沾了泥渍,却依旧保持着基本的整洁,手中拿着绘有水利详图的木板,身边围着几名经验丰富的老河工和负责具体施工的吏员。
她的声音清晰而冷静,不带多余情绪,手指在图纸上精确点出位置:“李工头,三区渗水严重,需立刻加铺防水油布,并在此处增打一排梅花桩,深度需再加三尺。”
“王主簿!东段引流渠的宽度,按您昨日修改的方案,是否再拓宽一尺更为稳妥?”一名吏员询问。
王彦卓略一思忖,点头:“可。但需注意渠壁坡度,防止二次塌陷。所需土方,从五区调配。”
她的指令精准高效,考虑周详。
起初,还有些人因她“罪眷”身份而心存轻视,但几日下来,无不被其渊博的学识、缜密的思维和务实的态度所折服。在她的统筹下,看似杂乱无章的工地,仿佛一盘精密的棋局,每一步都落在最关键的位置。
目光掠过脚下初具雏形的工程,以及那些在泥水中奋力劳作的身影,王彦卓紧锁了数日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一瞬。一种久违的、近乎于成就感的东西,在她沉寂的心湖中漾开微澜。
然而,当她的视线无意中扫过远处那一行正在巡视的熟悉身影时,那点微澜瞬间被更复杂的情绪所覆盖。
是林星野。
是她,将自己从尘埃里重新拉起,赋予了这重若千钧的信任与责任。可也是她,以及她所代表的权力,一手造成了王家的覆灭,让自己从云端跌落……
这种矛盾无时无刻不在撕扯着她。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将全副精神重新投入到眼前的图纸上,唯有微微用力攥紧木板边缘而泛白的手指,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随着水势得到初步控制,以及部分赈灾粮草在林星野派人的监督下得以较为公正地分发,灾情终于看到了一丝缓解的曙光。部分低洼地区的积水退去,灾民们得以返回残破的家园清理,或是搬迁到官府组织搭建的高处临时居所。虽然依旧艰难,但至少有了盼头。
街头巷尾,开始悄然流传起对那位年轻钦差“林青天”的赞誉,以及对张婙、王彦卓这两位实干官员的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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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林星野与江卓然在一众侍卫的护卫下,亲临清江堰巡视。
看到合龙的溃口和疏通的河道,江卓然古井无波的脸上也露出一丝赞许。
林星野则直接走下堤坝,不顾官袍下摆沾上泥泞,来到一群正在休息喝水的民妇中间。
“老乡,辛苦了。家里情况怎么样?口粮还够吗?”她语气温和,全无上官架子。
民妇们起初有些拘谨,见她态度真诚,便也七嘴八舌地说起来。
“多亏了大人您来了,张县令和王主簿带着咱们干,这水总算退了点。”“粮是发下来了,就是还是稀,掺的东西也多,吃不饱。”“房子塌了,啥都没了,往后可咋办啊……”
林星野认真听着,时而询问细节,时而温言安抚:“大家放心,水一定会治好!朝廷绝不会抛弃任何一位百姓!重建家园,朝廷也会有所安排。眼下,还需诸位同心协力,守住这来之不易的成果!”
她的话语果决而充满力量,像给这些饱受磨难的人们注入了一剂强心针。众人纷纷点头,眼中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这一幕落在不远处工地上下的所有人眼中,林星野那“青天”的形象愈发深入人心,威望在无声无息中悄然树立。
巡视完毕,返回驿馆。
林星野屏退左右,只留江卓然与温若凝在书房。
“工程进展比预期顺利,张婙和王彦卓,确是难得的人才。”林星野开口,眉宇间却并无多少轻松之色。
江卓然抚着下巴,目光深沉:“有成效固然可喜。但星野,刘秋实那边,绝不会坐视你我掌控江州大局。她狗急跳墙,只怕已在谋划反扑。”
林星野点头,眼神锐利:“我亦有此预感。她贪墨证据虽未完全掌握,但早晚会被揭穿,定然不会甘心引颈就戮的。如今我们在明,她在暗,需要万分小心。”
她看向一直安静侍立在侧的石磊,这次出行,她留了苏阳焰、周勐等人在京城护卫姜启华,独独把石磊带了出来,正是看重她心细如发的特点。
“石磊,驿馆防卫,需再加强,尤其是夜间。”
石磊点头道:“指挥使放心,我已重新布置了暗哨与巡逻班次,各处出入口亦安排了可靠人手。随行携带的金疮药、解毒丸等物,也已清点备好,置于随手可及之处。”
她心思之缜密,考虑之周全,令林星野和江卓然都暗自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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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郡守府深处。
刘秋实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铺着厚绒地毯的房间里来回踱步。
她手中捏着一封刚刚收到的、来自京城的密信,指尖因用力而颤抖。
猛地将信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地上:“苏相来信申斥!说我们办事不力,连个黄口小儿都应付不了!再让林星野这么查下去,别说乌纱帽,就是这项上人头……只怕也保不住了!”
一旁的心腹吓得脸色发白,颤声道:“郡守息怒啊!那林星野有尚方宝剑在手,又得了民心,张婙和王彦卓那两人更是卖命……我们、我们如今处处受制,硬碰不得啊!”
“硬碰不得?难道要本官坐以待毙吗?!”刘秋实猛地转身,一双小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疯狂的怨毒,“她林星野不死,我们就得死!你明不明白?!”
她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压低了声音:“那边的人……到了吗?”
师爷一个激灵,连忙点头:“到、到了,一共十人,都是好手,潜伏在城外,只等您一声令下!”
刘秋实脸上露出一抹狰狞而决绝的笑意:“好!很好!告诉她们,就在今夜子时动手!目标——林星野!”
她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光芒:“只要林星野一死,群龙无首,江州就还是我们的天下!”
“是……是!属下这就去传令!”心腹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刘秋实独自留在昏暗的密室里,望着窗外渐渐沉下的夕阳,脸上交织着恐惧、狠厉与一丝侥幸。她喃喃自语:“林星野……这是你逼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