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的胶体,沉重得压人胸腔。唯一的声源是那台老旧的服务器,风扇发出不堪重负的沉闷嗡鸣,像是垂死挣扎的喘息,搅动着凝滞的光线,却驱不散那无处不在的压抑。
赵刚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实验台上,台面震动,几个烧杯叮当作响。他胸口剧烈起伏,额角青筋跳动,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从喉咙深处挤出低吼:“那台分子沉积仪!早不坏晚不坏,偏偏这个时候要报废!没有它,新批次的基底材料根本做不出来!这他妈就是故意的!”
李维脸色苍白地坐在主控电脑前,屏幕上是复杂的仿真界面,但进度条已经停滞。他的手指无力地搭在键盘上,指尖冰凉。“仿真需要实测数据迭代校正……没有新实验数据,模型精度无法提升,后面的优化全是空中楼阁。”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孙淼默默地看着屏幕上闪烁的报错代码,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实验室角落里那台覆盖着防尘布、即将被拖走的沉积仪,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一支电子笔的笔帽反复拔下又按上,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咔哒”声,像某种倒计时。
张主任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抽掉了他们后续实验最核心的一块基石。归档死线像悬在头顶的铡刀,而技术瓶颈则如同铜墙铁壁,冰冷地横亘在前。
陈默站在工作台前,台上摊开着几张写满演算过程的草稿纸,字迹潦草而密集。他没有看暴怒的赵刚,也没有看沮丧的李维和沉默的孙淼。他的目光落在窗外,天色正迅速暗淡下去,最后一线夕阳的余晖挣扎着染红天际,很快又被更深的灰蓝色吞噬。
实验室里没有开主灯,只有几盏台灯和屏幕的光源,将他的侧脸轮廓勾勒得有些冷硬。窗外最后的光线在他眼底映出一点微弱的、跳动的亮斑,随即彻底熄灭。
他转回身,走到那面贴满了便签和草图的白板前。白板上密密麻麻,是项目前期攻克各个难题的思维轨迹。他拿起板擦,没有犹豫,将大半面的字迹和图表毫不犹豫地擦去。
干燥的粉笔灰簌簌落下,在台灯的光柱中弥漫开一片白色的迷雾。
赵刚的怒斥卡在喉咙里,李维抬起头,孙淼按动笔帽的动作停住了。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片突然变得空旷的白板上,以及站在白板前,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孤绝意味的陈默。
陈默扔掉板擦,手指沾染了一层白灰。他没有回头,重新拿起一支蓝色的白板笔。
笔尖落在白板上,发出尖锐的摩擦声。
他没有画任何熟悉的结构图,也没有写任何常规的方程。而是快速勾勒出几个看似毫无关联、甚至有些违背现有流体力学和材料学常识的奇异结构轮廓,又在旁边写下一连串极其精简、甚至显得有些粗暴的数学表达式。这些表达式跳过了许多繁琐的推导步骤,直指某种未被验证的、近乎直觉的核心。
“沉积仪没了,就想别的办法。”他的声音平静地在沉闷的空气里划开一道口子,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常规的真空沉积路径被卡死,那就试试非标准路径。”
笔尖飞快移动,蓝色的线条纵横交错。
“他们盯着的是那条大路。我们绕过去,走小路。”他点在一个刚刚画出的、仿佛植物根系般分叉蔓延的微观结构上,“传统观点认为这种结构无序、低效。但如果引入一个预设的非平衡初始场……”
他又写下几个极其复杂的算子,其中甚至涉及一些在本科生教材里绝不会出现的、近乎生僻的数学工具。
“利用这种‘无序’,而不是对抗它。引导它,让它自己‘长’出我们需要的通道。”陈默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凿子,一下下敲击在凝固的困局之上,“基底材料的预处理,可以用超声空化叠加特定频率的电磁脉冲试试,替代原来的高温沉积。设备……楼下报废材料仓库那台老旧的超声清洗机,或许能改一改。”
他的话语天马行空,甚至听起来有些疯狂,将那些看似绝境的限制条件,轻描淡写地变成了新思路的跳板。那些从图书馆故纸堆里汲取的、早已被人遗忘的碎片化的知识,在他脑中飞速重组、碰撞、演化,与“学习光环”反馈而来的海量信息融汇,劈开一条从未有人设想过的蹊径。
赵刚脸上的怒容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疑不定和逐渐被点燃的专注。李维不知不觉间已经挺直了背脊,手指无意识地在腿上模拟着敲击代码的动作,眼神死死盯着白板上那些飞跃的公式。孙淼不知何时放下了电子笔,镜片后的眼睛睁得极大,瞳孔里倒映着那满板狂放不羁的蓝色线条,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陈默扔下白板笔,转身走向那台沉寂许久的服务器。他直接拔掉了电源线,等待几秒,又重新插上。在服务器重新启动的轰鸣声中,他拉过键盘,双手如同拥有了自主生命般,在命令行界面敲入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指令。
黑色的屏幕上,白色的代码如瀑布般疯狂倾泻。
“李维,重新调整仿真边界条件,按我新给的参数。”
“赵刚,去废料仓库,把那台旧超声仪拆过来,清理干净。”
“孙淼,我需要所有关于超声空化耦合电磁场对材料表面改性影响的文献,无论多老,全部找出来。”
命令简洁,清晰,不容置疑。
死寂被打破了。实验室里仿佛骤然注入了高压电流。
赵刚吼了一声“明白!”,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般冲出了实验室门,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咚咚远去。
李维深吸一口气,猛地扑回电脑前,手指重新在键盘上飞舞起来,速度快得带出了残影,屏幕上的仿真界面再次亮起,参数被飞速修改。
孙淼已经一言不发地坐回了自己的电脑前,浏览器窗口瞬间打开了十几个数据库链接,她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扫描仪,快速过滤着海量的信息。
陈默站在服务器前,屏幕上的代码光流在他深邃的瞳孔中不断闪烁、流淌。外界的一切压力、算计、诱惑,仿佛都被这扇门隔绝了。这里只剩下最纯粹的问题,以及…破解它的绝对专注和冷酷理性。
窗外,夜色彻底笼罩下来。但实验室里,灯火通明。
新的战斗,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打响了。
没有人再提归档的死线,也没有人再抱怨被卡住的设备。只有键盘急促的敲击声、服务器全力运转的低沉轰鸣、以及白板上那些蓝色笔迹所勾勒出的、一条通往未知领域的、狭窄却充满无限可能的险峻小径。
陈默的目光从代码屏幕移开,再次落在那面写满新思路的白板上。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仿佛在虚空中触摸着那些看不见的、却已然在他脑中成型的、全新的结构。
实验室的玻璃窗上,模糊地映出他们忙碌而专注的身影,像一座在深夜里悄然运转的、孤寂而坚韧的堡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