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州城,按察使司衙门深处,一间灯火通明却气氛压抑的密室之内。
赵秉坤已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官袍,但是脸上的惊魂未定和手臂上包扎的伤口,依旧昭示着不久前的惊心动魄。
他小心翼翼地站在下首,额角渗着细密的汗珠,不敢抬头直视坐在上首太师椅上的人。
那个人并非按察使司正使,而是一位面白无须、身着暗紫色锦袍、指尖悠闲地拨弄着一串沉香木念珠的中年太监。
他神态慵懒,眼神却如鹰隼一般锐利,扫过赵秉坤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此人乃是史王妃身边最得力的心腹之一,内廷司礼监随堂太监——冯保。
“这么说……”冯保的声音尖细而缓慢,带着一股阴柔的压迫感。
“赵大人此番劳师动众,非但没能拿下钦犯箫景轩,就连那一本至关重要的账薄,也眼睁睁地看着被人‘夺走’,最后还落了个损兵折将、狼狈逃回的下场?”
赵秉坤的腿肚子一软,差点跪倒在地,连忙躬身回道:“冯公公明鉴!非是下官无能,实在是那拜火教的妖人太过狡诈凶悍,玄狼卫又横加阻拦!下官……下官已是拼死力战,奈何……奈何独木难支啊!”
他早已将赫连芸教他的说辞,烂熟于心,将责任推了个一干二净。
“哦?拜火教?玄狼卫?”冯保的眼皮微微抬起,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咱家怎么还听说,赵大人临阵之时,与那拜火教的圣女,似乎……相谈甚欢呢?”
赵秉坤的心中剧震,冷汗一瞬间湿透了后背。
他没有想到冯保的消息如此的灵通!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公公明察!下官绝无此心!那是……那是那妖女扰乱军心的诡计!下官忠心于王妃娘娘,天地可鉴!下官当时虚与委蛇,实是为了……为了伺机夺回账薄啊!”
冯保冷冷地看着他表演,半晌,才慢悠悠地道:“起来吧。咱家也就是随口一问。赵大人的忠心,王妃娘娘自然是知道的。”
赵秉坤如蒙大赦,颤巍巍地爬起来,用袖子擦着冷汗。
“账簿被那妖女夺去,虽然是一个麻烦,但是未必是坏事。”冯保的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沉。
“而且,那一些人等,也并非铁板一块。有人想借这本账簿兴风作浪,自然也有人……不想它见到天日。”
赵秉坤一愣,有一些不解:“那公公的意思是?”
冯保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赵大人,你亲眼确认过,那一本被夺走的账簿,就是真品吗?”
赵秉坤迟疑了一下:“当时太过于混乱……下官……下官看到玄狼卫的那人抢到册子时,形制、外观都与线报中所言一致,应当……应当不会有假吧?”
“应当?什么叫应该?”冯保轻笑一声,然后从袖中缓缓地取出一个用黄绫包裹的物件,放在桌子上,轻轻地推开。
里面赫然是一本蓝色封皮的册子,与之前红枫林之中,被大家争夺的那一本,几乎是一模一样!
“这……这是?!”赵秉坤的眼睛瞪得溜圆。
“这才是箫景轩从北境带出来的,记录着王妃娘娘些许‘不当开支’的真账薄。”冯保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赵秉坤却彻底的懵了:“可……可红枫林里那一本……”
“哪一本?”冯保嗤笑一声,“那不过是烟雨楼苏芷柔那个女人,根据零星的情报,精心仿造的赝品罢了。里面真真假假,掺杂了不少的东西,足够让某一些人,还有朝中那一些不安分的御史言官,忙活一阵子了。说不定,还能咬出几条不该存在的‘大鱼’来。”
赵秉坤倒吸一口凉气,心中骇然!
原来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骗局!
真的账簿早就落在了史王妃的手中!
苏芷柔献上赝品,引得各方势力的争夺厮杀,王妃娘娘却稳坐钓鱼台,不仅清除了箫景轩这个心腹大患(至少外界看来如此),还能利用假账薄清理异己!
她的这个手段……何其狠辣老练!
“王妃娘娘真的是神机妙算!下官……下官五体投地!”
赵秉坤这一次是发自内心由衷地拍马屁,同时也感到一阵阵约后怕,自己差一点就成了这盘棋里一颗无足轻重、随时可弃的棋子。
冯保满意地点点头道:“赵大人明白就好。此次你虽然未竟全功,但是也算牵制了拜火教和玄狼卫,辛苦了。娘娘念及你的忠心,是不会亏待你的。”
“多谢娘娘恩典!多谢公公提点!”赵秉坤连忙表忠心。
“不过,”冯保的语气一转,变得严肃起来。
“红枫林里的事情,还没有完。拜火教盯上的,恐怕不只是账簿那么简单。那个叫赛豆豆的女子,还有那所谓的‘源生之核’,究竟是什么来头?”
赵秉坤连忙将自己所见所闻,尤其是赛豆豆身上发生的异象,和拜火教对其的重视,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冯保听完,沉吟良久,指尖的念珠拨动得快了几分:“丰饶之力……源生之核……看来,这江湖术士一般的玩意儿,背后还真的是有一点门道。王妃娘娘对长生之道,向来颇有兴趣……”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赵大人,你接下来要做两件事。第一,严密监视烟雨楼和苏芷柔,那个女人的心思深沉,与她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需要严防她反噬。第二,关于拜火教和红枫林的任何消息,尤其是关于那赛豆豆和‘源生之核’的,要第一时间禀报与我!”
“下官遵命!”赵秉坤躬身领命,心中却是一动,看来王妃娘娘对那“源生之核”也产生了兴趣,这或许是他的又一个好机会。
“好了,你下去吧。好好的养伤,以后还有用得上你的地方。”冯保挥了挥手,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入定。
赵秉坤不敢多言,恭敬地退出了密室。
直到走出按察使司衙门,被夜风一吹,他才感觉后背一片冰凉。
今日所见所闻,让他深刻地体会到了权力斗争的波诡云谲,和凶险万分。
自己不过是这滔天巨浪中的一叶扁舟,稍有不慎,便会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而与此同时,州城另一处隐秘的宅院之内。
烛光摇曳,映照着苏芷柔略显苍白的脸。
她坐在梳妆台前,听着心腹侍女低声地汇报着红枫林的结果,和按察使司那边的动静。
“楼主,赵秉坤安全返回,冯保也已经入城。我们献上的那一本账薄,果然起到了预期的效果。”侍女轻声地说道。
苏芷柔看着铜镜中,自己依旧娇美的容颜,眼神却冰冷如霜:“效果?不过是暂时搅浑了一潭水而已。史王妃老谋深算,岂能真的会轻易相信一本来路不明的账薄?冯保此次亲自前来,明面上是安抚赵秉坤,实则怕是来查探虚实,甚至……清理门户的。”
侍女吃了一惊:“楼主的意思是?”
苏芷柔冷笑道:“我们与赵秉坤合作之事,恐怕瞒不过冯保的眼睛。赵秉坤那个蠢货,为了活命,什么都说得出。史王妃绝对不会允许知道太多秘密,且又不完全可控的人活着的。”
“那我们……”
“无妨。”苏芷柔拿起一支金簪,轻轻地把玩着,“我早就已经意料到这一步。赵秉坤不过是一枚弃子。真正的好戏,才刚刚开始。”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语气变得幽远:“真的账薄,此刻应该已经快到京城了吧?不知道我们那一位‘清正廉明’的御史大夫李纲李大人,收到这一份‘大礼’时,会作何的反应呢?还有玄狼卫里面的,那位一直暗中与王妃作对的副指挥使大人……这一潭水,越浑才越有意思。”
“那……箫景轩和赛豆豆呢?他们似乎逃入了祭坛深处,拜火教也未能得手。”
苏芷柔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神色:
“箫景轩……倒是一个重情义的汉子,可惜,卷入这一等漩涡,生死难料。至于赛豆豆……她身上的秘密,恐怕比那一本账薄还要惊人。拜火教想要,史王妃似乎也动了心思……呵,这江南,真的是越来越热闹了。”
她沉默片刻,忽然吩咐道:“让我们的人,从红枫林周边撤回来吧。接下来,静观其变。另外,给京城‘聆风阁’的风先生传个讯息,就说……他要的‘东风’,我已经借来了。”
“是。”侍女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苏芷柔独自站在窗前,夜风吹动她的发丝,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跳动着一簇名为“野心”的火焰。
各方势力都在暗中布局,真假账簿引发的风波,正在向京城蔓延。
而处于风暴边缘,却又是核心关键的箫景轩和赛豆豆,在神秘的地下核心,又将面临怎样的选择?
那红枫树冠中,神秘文士的身份和目的,也即将浮出水面……这一切,都预示着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