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寒风裹着细雪,在营帐间织成一张苍白的网。火头军老张舀起一勺黍粥时,听见伤兵棚里传来压低的议论:
听说没?西域那些蛮子今年缴的岁供比往年多三成!
可不!听说铁勒王庭都被炸成废墟,西域那些蛮子被吓尿了,赶紧上赶着给咱大靖送礼,生怕晚了,就被炸了!……
北疆的雪粒刮在脸上如刀割,火头军老张哆嗦着分完最后一锅稀粥。
伤兵棚里突然传来瓷碗碎裂声,几个瘸腿的老兵围作一团,喉咙里压着淬毒的议论:
林侯爷的炸药把铁勒王帐都炸塌了,朝廷现在富得流油,偏要饿死咱们!
老张想劝两句,却见独眼的老王抽出豁口的腰刀:等饷银?恐怕等来的是断头饭!”铁锅突然被砸得咣当响,定是觉着有了炸药,咱们这些拿刀枪的该去死了!
老张的手一抖,黍粥泼在雪地上,瞬间凝成冰碴。他抬头望见辕门上结霜的二字,突然觉得那冰棱像极了倒悬的剑。
赵仁义踩着三更的梆子声巡营,经过马厩时,他听见两个喂马的辅兵在嘀咕:
昨儿个右营又跑了七个,王麻子临走前说...说朝廷要等咱们饿死在这,省下抚恤银造炸药...
赵仁义也巡不下去了,返回营帐,他刚抓起冷透的馍馍,帐外突然炸开嘶吼:
我们要见将军!
十几个百夫长撞开亲兵,领头的是右营副将陈猛:三个月了!朝廷连双冬靴都不给,弟兄们脚趾头冻掉七个!西域贡品过境时,押运官穿的是貂绒大氅!
赵仁义沉默着展开户部回函,泛黄的纸页上国库空虚四个字被血指印糊得看不清。
昨日又跑了二十个兵。陈猛突然抽出半截断箭,这是在逃兵身上找到的,箭杆上刻着狄文——降者不杀!将军再不发饷,明日挂在辕门上的就是末将的头颅!
北疆朔风卷起残雪,赵仁义按剑立于城堞,铁甲上凝着薄霜。远处烽燧狼烟未散,近处营寨飘来断断续续的哀嚎。
陈猛突然捶在斑驳的城砖上,骨节迸出血珠:整整三月粮车不至!运来的粟米掺着砂石,箭矢十支九裂!他的声音混着风沙刮过垛口,我们到底是戍边的将士,还是被放逐的囚徒?
赵仁义摩挲着鎏金螭纹的水囊,皮质表面早被风沙磨得斑驳。囊身倾斜时,仅有两滴浊水沿着囊口打转:漕司衙门大换血,新任转运使还在赴任途中......
换血?陈猛突然撕开锁子甲,铁环崩裂声里露出溃烂见骨的箭疮,腐肉间竟有蛆虫扭动。他染血的指甲划过城墙箭垛,在青砖上刮出刺耳鸣响:您看看这北疆的雪!十日前还是白的,如今被血浸得发褐!
戍卒们抬尸的号子随风飘来,陈猛抓起发霉的胡饼砸向城墙,黍饼在夯土城墙上迸出碎渣:京城贵人换的是朱门里的血,我们流的才是真血!他猛地扯断腰间皮索,三十枚刻着卒籍的木牌哗啦啦坠地:昨夜冻毙的兄弟,连裹尸的草席都没有!
青铜剑鞘猛地撞在雉堞,惊起数只寒鸦。赵仁义眼中映着雪原上零星的篝火:靖明三年寒冬,我军被困黑水谷四十九日。你带十八死士夜袭敌营,夺回的何止粮草?他忽然转身,玄色大氅扫落积雪,当年能虎口夺食的狼崽子,如今倒学会摇尾乞怜了?
陈猛怔了怔,忽然拔出佩刀划破掌心,血珠滴在冰面上绽成红梅:末将这就带人去劫西戎粮道!
回来!赵仁义扯断颈间狼牙链掷在地上,你当老夫是坐以待毙的武夫?他抓起案上令箭折断,明日派三队斥候往南探查粮道,再让火头军把将官的口粮分给伤员。染血的掌心按在陈猛肩头,告诉弟兄们,七日内必有转机——若没有,老夫亲自带你们去京城讨个说法!
暮色中响起苍凉的号角,混着赵仁义最后的低语消散在风里:别忘了,我们是喝着敌人血活下来的虎狼之师......
赵仁义立于军帐,指尖轻点舆图,北疆山川尽在掌握。烛火摇曳,映着他沉静如渊的双眸。
来人。他声音不高,却如铁石坠地,三日内,查清营中所有流言出处,揪出营中奸细。
亲卫领命而去,帐内复归寂静。赵仁义拾起案上一枚符牌,指腹摩挲着边缘的磨损——那是从昨夜截获的奸细身上搜出的,符牌上刻着一个狼头图腾。
正午,校场。
白雪皑皑,寒风刺骨。赵仁义披甲登台,目光扫过台下将士,忽然抬手。
亲兵押上一名被缚的士卒,剥开其臂上衣甲——狼头刺青赫然在目!
西戎细作,藏于我军三月有余。赵仁义声音沉稳,如叙常事,令牌藏于营帐地底,这里还有密信未及送出。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染血的信笺,当众展开:‘北疆粮尽,三日后可破’——好大的口气。
赵仁义缓缓合上染血的信笺,指尖在三日后可破几个字上重重一划,信纸顿时裂开一道整齐的切口。他抬起眼帘,目光如刀般扫过校场上的每一个将士。
三个月。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全场肃静,这个细作,看了我们三个月的笑话。
老将军突然拔出佩剑,剑尖抵住细作咽喉:看够了吗?剑锋一转,竟挑开了细作的内衫,露出胸口一道陈年箭疤:这道伤,是五年前黑水河之战留下的。那时你为谁而战?
细作浑身颤抖,赵仁义却已转身面向全军:北疆的儿郎们!他猛地扯开自己的战袍,露出满身伤痕:老夫身上二十七处伤,每一道都是和西戎人拼命留下的!
校场上鸦雀无声,只有北风卷着雪花呼啸而过。
有人说我们粮尽粮绝。赵仁义突然一脚踹翻身旁的战鼓,的一声巨响震得细作瘫软在地。放屁!老将军的怒吼在城墙间回荡:北疆男儿饿着肚子也能杀敌!当年黑水河血战,我们三天没吃饭,照样把北戎王庭军打得屁滚尿流!
他大步走到队列前,一把抓起一个年轻士卒的手:这双手,握得住刀吗?又拍向另一个老兵的胸膛:这颗心,还热着吗?最后停在陈猛面前:这条命,还舍得为家国拼吗?
将军!陈猛虎目含泪,单膝跪地:末将愿死战到底!
校场上顿时响起山呼海啸般的呐喊。赵仁义抬手示意安静,从亲兵手中接过一碗烈酒:今日,老夫要敬三种人!他仰头饮尽第一口:敬那些战死的英魂!第二口洒向大地:敬还活着的铁骨汉子!最后一口喷在剑锋上,寒光乍现:敬我们自己——顶天立地的北疆英雄!
剑光闪过,细作的人头落地。赵仁义一脚将头颅踢向北方:告诉西戎王,北疆男儿宁可饿死,也绝不跪着求生!
校场上,数千把钢刀同时出鞘,雪亮的刀光刺破北疆的阴霾。赵仁义转身时,听见身后传来整齐划一的战吼:
北疆铁骨!誓死不退!
赵仁义缓缓抬手,五指如铁闸般压下满场喧哗:诸君可知西戎为何此时派细作?
他的战靴碾碎地上未干的血迹,在雪地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因为他们怕了!声如闷雷炸响,怕我们的炸药轰碎他们的狼神祭坛,怕我们的铁骑踏平他们的金帐王庭!
赵仁义突然拔出佩剑:这等鼠辈,只敢在暗处使阴招。剑锋一转,抵住自己心口,而我们大靖儿郎——他猛地扯开甲胄,露出胸膛上纵横交错的伤疤,从来都是用这里说话!
校场上数千铁甲同时一震。老将军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却字字如钉:今日,北戎想用几封密信就让我们自乱阵脚?赵仁义突然暴喝,声震九霄,问问你们手里的刀答不答应!问问边关这三十万座英灵碑答不答应!
雪原上骤然响起炸雷般的怒吼:不答应!声浪惊得远处山崖上的积雪轰然崩塌。
老将军反手将佩剑插进冻土,剑柄上缠绕的破旧红绸在风中狂舞:西戎如此看不起我们大靖儿郎,那就让西戎蛮子看清楚——他拔出染血的长剑:什么叫做大靖的骨气!什么叫做边军的魂!
当夜,陈猛奉命入帐。
将军,粮草之事……陈猛低声道。
赵仁义嘴角微扬,取出一份空白军令,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几行字,随即折起,递予陈猛。
明日,你率三十骑出城,沿鹰嘴崖南下,沿途多留车辙痕迹。
陈猛会意,低声道:引蛇出洞?
赵仁义颔首:动静要大,让所有人都知道——朝廷的粮,快到了。
翌日,陈猛率队出城,马蹄踏雪,声势浩大。
果然,当夜便有数名士卒鬼祟离营,欲向西戎通风报信。
赵仁义立于城头,冷眼旁观。
一字落下,暗处伏兵尽出,细作悉数落网。
白一凡押送粮草入营时,正撞见赵仁义独自在箭楼擦拭佩剑。寒风中,老将军的背影竟显出几分佝偻。
黎明时分,赵仁义召集全军。
奸细已除,粮草已至。他声音沉稳,如磐石般不可撼动,朝廷未曾忘记北疆,我等亦不可自乱阵脚。
将士振奋,军心大定。
将军妙计。白一凡抱拳轻笑,您就是这北疆的魂啊。
赵仁义头也不回,剑刃映出他眉间深纹:妙计?突然反手将剑插进箭垛,震落簌簌积雪,朝廷再无军饷,老夫怕是要当真演一出刮骨疗毒
远处传来士卒分粮的欢呼声。白一凡顺着老将军目光望去,看见几个老兵正偷偷将分到的黍米塞给瘦弱的新兵。
军饷...赵仁义突然冷笑,“..再忠勇的将士,也经不起年年岁岁的蚀骨寒啊。
待众人散去,陈猛低声问:将军,粮草究竟何时能到?
白一凡望着远处欢腾的军营,轻叹一声:但愿新皇能早日拨下军饷......
赵仁义忽然抬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慢慢消融:你看这雪,落在北疆就是催命的刀,落在长安却成了吟诗作赋的景。他猛地攥紧拳头,冰水从指缝渗出:下次若再无军饷——
话未说完,城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只见几个士兵为半袋发霉的粟米扭打在一起,破开的米袋在雪地上洒出刺目的黑点。
老将军的手按在剑柄上,青筋暴起:看见了吗?这军心就像绷到极致的弓弦。他转身时,铁甲碰撞声沉重如叹:再断一次......
夜风卷着未尽的话语掠过箭楼,将覆水难收四个字吹散在呜咽的风雪中。
赵仁义望向南方,目光深邃:我也不知道,但愿新皇能及时派人送来军饷吧!要不然下次恐怕就会覆水难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