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萧玦的进展则显得更为“文雅”且迂回,迥异于他人那般直来直往的粗莽行事。他深谙人情世故,懂得投其所好。通过几次看似不经意、实则精心安排的“偶遇”,以及恰到好处的诗词唱和与风雅探讨,他与寄居张宅的西席先生,一位姓周的老秀才,渐渐熟络攀谈起来。这位周秀才年逾花甲,鬓发已染上霜白,为人处世带着几分读书人固有的迂腐之气,却偏偏极好杯中物,视美酒如命。更因其在张宅盘桓日久,对宅内诸般情形、秘辛隐情知之甚深。几杯醇厚的黄汤下肚,便极易撬开他的话匣子,让他絮絮叨叨,如竹筒倒豆子般说个没完。
这日午后,天光正好,萧玦特意沽来一壶上等的陈年花雕酒,邀周秀才在离张宅不远的一家清幽雅致、闹中取静的茶楼小酌。茶楼里竹帘半卷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余袅袅茶香与清幽竹息在空气中弥漫。二人拣了临窗一处僻静的雅座安然落座。窗外,依依垂柳的枝条随风轻拂,微凉的清风掠过,带来几许沁人心脾的凉意,驱散了午后的些许燥热。酒过三巡,醇香的花雕已渐渐浸润了周秀才的肺腑,他面上泛起红晕,眼神也朦胧起来,话头自然比平日多了许多。忽而,他放下酒杯,重重地唉声叹气起来,眉宇间凝结着浓得化不开的愁绪,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摩挲着光滑的酒杯边缘,语气沉重:“唉,萧兄有所不知,东家近日…祸不单行啊!连我这把老骨头,也跟着心慌意乱,夜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仿佛有千斤巨石沉沉压在心口,憋闷得紧!”
萧玦心中了然,面上却故作好奇,举杯送至唇边轻轻啜了一口,目光温和地注视着周秀才,声音低沉而透着关切:“哦?张员外家资巨万,富甲一方,乃是本地翘楚,寻常烦恼岂能轻易扰其心神?莫非是生意场上遇到了波折坎坷,或是家宅后院不宁,起了风波?”
周秀才闻言,下意识地左右张望,见四下茶客稀疏,无人留意这角落,这才稍稍放下心,将身子前倾凑近萧玦,带着浓重酒气的呼吸几乎喷到对方脸上,声音压得极低:“还不都是为了…为了那闹…闹那东西的事么!搅得合府上下鸡犬不宁,人心浮动!员外请了多少高僧名道、江湖术士前来作法,银子流水似的花出去,却统统无用!连…连京城来的贵客都惊动了!这半月来,宅子里从主子到仆役,个个提心吊胆,走路都踮着脚尖轻手轻脚,大气不敢喘,生怕惊动了什么不该惊动的东西,惹来祸端。”
“京城来的贵客?”萧玦心中猛地一凛,一丝精光在眼底深处迅速掠过,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只维持着那副关切的神情,嘴角微扬,似笑非笑地接话,“可是专程为员外排忧解难而来?莫非是朝中供奉的高人异士,身负驱邪避凶的秘法?”
“排忧解难?”周秀才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情,醉眼朦胧地嗤笑一声,用力摇了摇头,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嗒嗒声,“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那位贵客,架子端得极大,带来的随从个个凶神恶煞,眼神凌厉,一看就绝非善类。他们整日里关在客院深处,深居简出,神神秘秘的,也不知在琢磨些什么勾当…反倒是对后园那口废弃多年的老井,问得格外仔细,三番五次派人下去探查,更古怪的是,夜深人静时,常听得见有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在那井边徘徊不去,沙沙作响,听得人脊背发凉!”
萧玦顺势追问,语气看似平淡无波,却暗藏机锋,眼神锐利如刀锋般扫向周秀才:“那井…当真如此邪乎?莫非井底真有什么不祥之物盘踞?或是…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周秀才猛地打了个酒嗝,一股浓烈的酒气散开。他神秘兮兮地再次凑近,几乎将嘴贴在萧玦的耳边,声音压得如同蚊蚋,带着急促的呼吸:“邪乎?依老朽看…怕是…人祸远多于鬼祸!你可知那投井的丫鬟小翠…死得太过蹊跷!听宅里相熟的下人私下议论,投井前几日,小翠就有些神神叨叨,眼神涣散,六神无主,像是…像是中了什么歹毒的邪术!而且…”他声音压得更低,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着,带着深深的恐惧,“府里有人私下传得沸沸扬扬,说小翠投井前,好像撞见过…撞见过京城来人的手下,在后园鬼鬼祟祟,趁着夜色摸黑搬运东西,那东西包裹得严严实实,形状古怪,也不知是何等凶险之物。小翠那丫头胆小,受惊后便魂不守舍,整日里疑神疑鬼,没过几日,就…就投了井!”
萧玦眼中精光骤然一闪,心念如电光火石般急转!散乱的线索仿佛瞬间被无形的线串联起来!
京城来人…对井异常关注…手下行为鬼祟隐秘…丫鬟中邪后投井…随之而起的闹鬼传闻…
这分明是一场处心积虑、精心策划的阴谋!有人利用闹鬼事件作为烟幕,其真实目的,必然是要掩盖井底的秘密!那井底定有蹊跷,或许是藏匿了价值连城的秘宝,或是进行着见不得光的勾当,甚至…可能与朝堂之上波谲云诡的争斗息息相关!
就在萧玦暗自思忖,将诸多线索反复印证之际,茶楼角落一桌,一个一直独自默默喝茶、头戴宽檐斗笠遮住大半面容的客人,似乎不经意地朝他们这边极其迅速地瞥了一眼。那目光锐利如鹰隼,冰冷且带着审视,随即他放下几枚茶钱,悄然起身,脚步如同狸猫般无声无息地快速离去。斗笠下的面容始终模糊不清,唯有衣袂飘动间,隐隐透出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阴冷气息。
萧玦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并未察觉这转瞬即逝的窥探。他继续不动声色地与周秀才周旋,温言软语地劝酒。然而周秀才此刻醉意已深如泥潭,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开始语无伦次,絮絮叨叨地说些陈年旧事、风雅诗词,时而吟诵几句残诗断句,时而又抱怨世道不公、人心不古,再也问不出半点有价值的信息。
眼看天色向晚,萧玦便付了酒钱,小心地搀扶起脚步虚浮的周秀才离开茶楼。两人步履蹒跚地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小径上,夕阳的余晖将他们的身影拉得细长,树影在晚风中婆娑摇曳。将周秀才送回张宅角门后,萧玦并未立刻转身离去,而是敏捷地隐在远处一株枝叶繁茂的老柳树下,屏息凝神,默默观察着宅院周遭的动静。只见暮色四合,渐渐笼罩大地,张宅那高耸的院墙在昏暗中显得愈发森严壁垒,整座宅邸鸦雀无声,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
就在这寂静的暮色里,张宅的侧门突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影急匆匆闪身而出,神色间满是紧张,额头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他快步走到门外,与一个早已在暗处等候多时、穿着紧身劲装的魁梧汉子低语了几句。那汉子身形矫健,腰间挎着一柄佩刀,眼神凌厉如刀锋,一边听一边缓缓点头,目光则警惕地扫视着四周,透着一股剽悍之气。确认无人后,他迅速转身,步伐沉稳有力,脚下几乎没有发出声响,显然是个功夫不弱的练家子,转眼间便消失在巷口的拐角阴影处。
目睹此景,萧玦心中凛然,一股寒意悄然升起。他暗自忖道:这张宅的水,果然深不可测。这潭浑浊的深水之下,不知暗藏着多少汹涌的漩涡和致命的暗流,稍有不慎,便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