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豹针织厂老板薛金龙在阴暗处煽起的阴风,并未因宝总的警觉而停歇。那饱含妒火与恶意的流言,如同初春河面上刮起的“邪风”,虽不凛冽,却带着刺骨的寒意,悄无声息地钻入湖西厂那些本就心存疑虑、生活困顿的角落,试图将那一池刚刚被希望之光照亮、仍显浑浊的春水,彻底吹皱、搅浑。
湖西厂内部,重组带来的阵痛远未平息。宝总铁腕立下的质量规矩和按质论价的分配方式,触动了部分习惯了“大锅饭”懒散节奏、或手艺不精者的利益。首单的延期赔款虽由宝总承担,但也让一些短视之人暗自嘀咕:“看吧,果然不赚钱,搞不好哪天就黄了。” 而最为敏感、也最为复杂的职工股和历史债务问题,因其牵涉广、难度大,仍在与区政府、银行、债权人等多方的艰难磋商中,迟迟未有最终落地的解决方案。
这一切,都成了薛金龙及其爪牙暗中煽风点火的最佳燃料。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阳光正好,湖西厂区内却骤然聚集起一股不祥的躁动。三四十名职工,在一两个情绪激动、嗓门洪亮的“刺头”带领下,围堵在了临时管理小组办公室的门前。人群越聚越多,许多是闻讯来看热闹或内心同样有疑虑的职工。
“我们要见负责人!给我们个说法!”
“职工股什么时候解决?!我们的血汗钱什么时候还?!”
“计件工资太低了!根本不够养家糊口!资本家剥削!”
“宝总那么有钱,为什么不能多分给我们一点?!”
“反对剥削!保卫我们工人阶级自己的工厂!”
口号声起初杂乱,随后在几个有心人的带领下,变得整齐而充满火药味。他们打着看似正义的旗号,将个人不满与群体诉求捆绑在一起,情绪迅速被点燃、发酵。有人用力拍打着办公室的门窗,玻璃被震得嗡嗡作响。
汪明珠正在里面与一位供应商通电话洽谈原料价格,闻声立刻出来试图安抚。她站在台阶上,提高声音:“各位师傅,工友!大家冷静一下!有话好好说!职工股的问题,宝总一直在积极和政府、银行沟通,方案很快……”
“很快是多快?!骗鬼呢!”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粗暴地打断她,他是上次因严重质量问题被剔除出合作名单的刘大奎,“你们这些上海来的老板,就会画大饼!根本不管我们死活!今天不给我们明确答复,我们就不走了!”
“对!不走了!给我们涨工钱!”
“兑现职工股!”
人群跟着起哄,推搡着向前涌。汪明珠被围在中间,解释的声音被淹没在嘈杂的声浪中,有人甚至用手指几乎戳到她的脸上。她脸色发白,努力保持着镇定,但眼底已闪过一丝惊惶和无助。
这时,范新华闻讯急匆匆赶来,挤进人群,挡在汪明珠身前,对着领头的刘大奎喊道:“刘大奎!你想干什么!宝总为我们厂花了多少心血?投了多少钱?你怎么能带人闹事?!”
“范新华!你个叛徒!工贼!”刘大奎唾沫横飞地骂道,“以前跟着厂领导坑我们,现在又巴结新主子来压榨我们!你还有脸说话?!滚开!”
几个对范新华积怨已久的人也跟着辱骂,甚至有人朝他扔了一个矿泉水瓶。范新华气得浑身发抖,脸色通红,却无力辩驳,更无力控制场面。现场秩序眼看就要失控。
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和平饭店。
小闲握着电话,语速急促地向宝总汇报现场情况,语气焦急:“宝总!那边闹起来了!人不少,情绪很激动!明珠姐和范厂长被围住了!要不要马上通知派出所?或者让咱们公司保安队过去?”
宝总握着听筒,站在落地窗前,面色沉静如水。他听着电话那头隐约传来的嘈杂背景音和小闲的请示,沉默了几秒钟。
“暂时不用。”他的声音异常冷静,听不出丝毫波澜,“告诉明珠和范新华,保持最大限度的克制。不要发生直接冲突。他们有什么诉求,让他们推选几个代表,记录下来。重点是,”他语气加重,“用摄像机或者相机,把带头闹事的、言辞最激烈的、行为最出格的人,清清楚楚拍下来。特别是那个刘大奎。”
“宝总……这……”小闲有些不解,担心现场安全。
“按我说的做。”宝总不容置疑,“这是改革必然要遇到的反弹。堵不如疏。正好借这个机会,看看水里到底藏着哪些泥鳅,哪些人是真心想做事,哪些人只想浑水摸鱼,甚至趁火打劫。让子弹飞一会儿。”
“是!宝总!”小闲虽不解,但坚决执行。
爷叔坐在一旁的沙发上,悠闲地品着茶,仿佛窗外南京路的喧嚣与电话里湖西厂的骚动都与他无关。他缓缓放下茶杯,悠悠地吟道:“风起于青萍之末,止于草莽之间。邪风过境,吹落枯枝败叶,留下的,才是真金。”
宝总闻言,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爷叔的话,总是能洞穿表象,直指核心。这阵邪风,既是危机,也是一次难得的“压力测试”和“人员筛选”。
湖西厂这边,接到指令的小闲立刻电话传达了宝总的意思。汪明珠和范新华虽然心中忐忑,但有了主心骨,强行镇定下来。汪明珠再次提高声音,努力让所有人听到:“大家安静!推选几个代表!把你们的诉求一条条说清楚!我们记录上报!宝总会给大家答复!但聚众闹事解决不了问题!”
同时,小闲安排的助手悄悄拿出准备好的相机,混在人群中,开始隐蔽地拍摄。
领头的刘大奎等人见管理小组态度“软弱”,只是记录而不强硬弹压,气焰更加嚣张,喊出的口号越发尖锐难听,甚至开始鼓动大家去堵厂门,阻止运输车辆进出。
然而,他们的表演,他们煽动性的言语,他们试图冲击办公点的行为,都被清晰地记录了下来。
与此同时,围观的人群中,也开始出现不同的声音。张秀英老师傅挤了进来,气得脸色发青,指着刘大奎骂道:“刘大奎!你还有良心吗?!宝总自己掏腰包给我们发困难补助的时候你怎么不闹?!现在有活干了,按规矩挣钱,你手艺不行挣得少就闹事?你安的什么心!”
“就是!汪总她们天天为我们跑前跑后,容易吗?”
“职工股是历史问题,哪能一下子解决?总得有时间啊!”
“你们这么闹,把厂子闹黄了,对谁有好处?!”
一些真正依靠计件工资改善了生活的职工,以及明事理的老师傅们,开始站出来反驳。场面逐渐从一边倒的围攻,变成了两派观点的争执。
邪风吹皱了一池水,也让水下的沉渣泛起了泡沫,更让清澈的水流显出了力量。
办公室内,汪明珠快速记录着“代表”们(实则就是刘大奎等几人)提出的种种不合理乃至荒谬的要求,范新华在一旁铁青着脸核实着他们的身份和过往表现。
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才在各方拉扯和逐渐疲惫中渐渐散去。没有发生严重的肢体冲突,但留下的,是更加分明的人际裂痕、以及管理小组手中那份清晰的影像和文字记录。
风波暂时平息了,但湖西厂的上空,却笼罩上了一层更加凝重和不确定的阴云。每个人都明白,事情,绝不会就这么结束。
宝总在和平饭店,收到了小闲关于事件全程的详细汇报和那份记录着“真相”的影像资料。
他静静地看完,关掉录像机,目光深邃。
“爷叔,”他缓缓道,“水底的鱼,开始冒头了。下一步,该收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