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里的潮气裹着铁锈味往鼻腔里钻。
程高的手指刚触到腰间的玄针,就见涪翁已当先迈了一步,湿重的麻鞋碾过松针,发出细碎的响。有人在围猎。涪翁的声音像淬了冰碴子,目光透过树影钉向左侧——那里的灌木正剧烈晃动,枯枝断裂声混着压抑的呻吟,像根细针扎在耳膜上。
一声,个浑身是血的人影从树后栽出来,后背撞在程高腿弯上。
程高本能地蹲身去扶,掌心刚碰到那人肩膀,就被黏糊糊的温热浸透——是血,还带着没散的体温。
王二狗的砍柴刀掉在地上,他盯着伤者胸口插着的短箭,喉结动了动:箭...箭簇有毒!
伤者的短箭尾羽还在轻颤,箭头没入胸口足有三寸,血沫正从他嘴角往外冒。
程高的药囊带子勒得手腕生疼,他刚要去拔箭,腕子突然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攥住。
涪翁半蹲着,玄针在指缝间转出银芒,拔箭必死。他屈指弹了下箭杆,箭头勾住肋骨了。
程高这才看清箭簇的倒刺——三枚细钩在血肉里泛着冷光。
他后颈冒起冷汗,想起师父说过,这种猎户特制的锁魂箭,若冒然拔出会扯碎心肺。
涪翁的玄针已经点在伤者锁骨下两寸处,天池穴。他指尖微顿,第二枚针斜刺入两乳之间的,镇住心脉。
血涌的势头陡然弱了。
伤者原本像破麻袋般瘫软的身体突然绷直,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
程高这才注意到他的脸——苍白得像浸了水的草纸,左眉骨有道旧疤,从额角斜贯到下颌,却掩不住眉眼间几分熟悉。
李...李叔...伤者的眼皮颤得像秋蝉,血沫混着字句往外涌,救我...
涪翁的手指在针尾停住了。
松林里的风突然转了方向,吹起他额前湿发,露出紧拧的眉峰。
程高看见师父的瞳孔缩成针尖大——那是他每次翻到失传医典残页时才会有的神情。赵子衡?涪翁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刀锋般的锐度,赵明远的儿子?
伤者的睫毛抖了抖,终于勉强睁开眼。
他的瞳孔里映着涪翁的脸,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喊,带着血沫的手死死攥住涪翁的衣襟:是你!
是你害我爹死在大牢里!他伤口的血又开始渗,把涪翁的青布衫染出个暗红的巴掌印。
程高心头一紧,正要去掰那只染血的手,却被涪翁用眼神止住。
涪翁任他攥着,指腹轻轻按在赵子衡腕间的内关穴你爹的案子,是廷尉府定的。
定案的笔在谁手里?赵子衡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涪翁肉里,我爹替你顶了私抄医典的罪!
你当时站在天禄阁门口,看着狱卒拖走他——他突然剧烈咳嗽,血珠溅在涪翁脸上,你说要护着医典,可我爹的命就不是命?
涪翁的脸在阴影里忽明忽暗。
程高看见师父喉结动了动,像有什么卡在那里。
王二狗悄悄捡起刀,刀刃映着月光,在赵子衡后颈投下冷光。
涪翁却突然笑了,笑得比松针上的露水还凉:当年我若替他辩一句,天禄阁的《黄帝针经》残卷早被王莽烧了。他从药囊里摸出枚细如牛毛的金针,你现在,还要怪我?
赵子衡的呼吸骤然急促,伤口的血又开始往外涌。
涪翁的金针却精准地刺进他腕间,轻轻一捻。
程高记得师父说过,主情志,能引心火下行。
果然,赵子衡的手指慢慢松了,眼里的红血丝像被水冲散的墨,我娘...我娘临死前说,你是好人...他声音越来越弱,可我在街头要饭时,在矿场背石头时...我恨所有穿儒生长衫的,恨所有能翻书的...
涪翁的拇指按住他手背的合谷穴,替他顺气:你现在,还恨么?
赵子衡望着头顶的松枝,月光从叶缝漏下来,在他脸上碎成星子。
他突然笑了,比哭还难看:我恨不动了。他扯了扯涪翁的衣角,我就想...学些本事,不再被人拿箭指着。
松林深处突然传来马蹄声。
程高竖起耳朵——至少有三骑,正往这边逼近。
涪翁的玄针地归鞘,他解下自己的外袍裹住赵子衡:王二狗,去林边折些带刺的荆棘,挡在路口。又对程高道:把药囊里的续脉散备好。
赵子衡的手指还攥着涪翁的袖口,血把布料染得更深了。
涪翁低头看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蹲在天禄阁廊下帮他研墨的小娃娃,总把墨汁蹭在青布衫上。
他轻轻掰开那只手,把半块暖玉塞进赵子衡掌心——那是当年赵明远送他的镇纸,先保住命,再学本事。
马蹄声更近了,混着粗哑的吆喝:那小兔崽子跑不远!
找着了剜他的心肝下酒!程高把续脉散的瓷瓶攥得发烫,看涪翁俯身检查赵子衡的伤口,银针在月光下划出银弧。
他知道,师父这是要动真格的了。
程高的指节捏得发白,药囊口的布绳在掌心勒出红痕。
他看着师父将续脉散的瓷瓶倒转,浅褐色药粉簌簌落在赵子衡胸口的箭伤上——那是用三七、血竭混着金疮花蕊磨的,本应是清苦药香,此刻却被血腥味裹着,直往鼻腔里钻。
按住他的肩。涪翁的声音像浸了松油的火折子,又稳又烫。
程高刚扣住赵子衡锁骨,就被那具烧得发烫的身子惊了一下——伤口周围的皮肤红得反常,分明是箭毒在窜。
赵子衡突然弓起背,喉间发出困兽般的闷吼,指甲在泥地上抠出五道血槽。
涪翁的赤针却已抵住他右侧云门穴,针尾在月光下泛着暗红,这针通肺络。他手腕轻旋,针尖没入半分,你现在疼的,是毒在啃你的肺泡。
赵子衡的瞳孔剧烈收缩,汗水顺着旧疤往下淌,把脸上的血污冲成两道红沟。
程高看见他的手指突然攥紧自己的手腕,力气大得像铁钳:疼...比矿场的皮鞭还疼...
那是肺里的瘀血在动。涪翁的拇指按住他天突穴,另一只手的赤针又扎进中府穴,当年你爹替我抄《针经》残卷,抄到肺为华盖那章时,说过医者要替人把堵在命门的石头搬开他针尾轻颤,像在弹一根绷紧的弦,现在,我替他搬。
赵子衡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原本像破风箱似的抽气声里,渐渐透出连贯的气音。
程高摸了摸他的后颈——刚才还烫得能煮鸡蛋,此刻竟有了丝凉意。
涪翁抽出针,针身沾着暗紫色血珠,毒随血出了。他扯过程高递来的布帕擦手,指腹却在帕子上顿了顿——布帕角绣着朵歪歪扭扭的小菊花,是王二狗前天非要缝上去的,把金疮膏抹厚些。
赵子衡望着涪翁手上的老茧——虎口处的茧子磨得发亮,指节间还沾着没擦净的药粉。
他突然想起矿场里的老石匠,那些能雕出活灵活现石狮子的手,也是这样的。李叔...他哑着嗓子开口,声音比松针还轻,我想学你的针术。
涪翁的手悬在药囊上方。
程高看见师父的睫毛颤了颤,像被风掀动的纸页。
二十年前的秋夜突然涌进松林——赵明远抱着襁褓中的赵子衡站在天禄阁门口,裹孩子的襁褓是用半卷没抄完的《灵枢》裹的,这小子要是能活过这月,就跟你学把脉。他当时笑着应下,却不想转年就看着那襁褓里的小娃娃,被狱卒拖走父亲时的哭声响彻长安街。
医道不收怨恨之人。涪翁把药囊系紧,铜扣一声,你要放下过去,才能真正成为医者。
赵子衡突然翻身跪起,伤口的血又渗了出来,在青石板上洇出朵小红花。
他额头抵着地面,声音闷在泥土里:我娘咽气前,攥着我的手说要活成个人样。
我在街头啃冷馍时恨过,在矿场被皮鞭抽时恨过,可刚才你扎针那下...他抬头,眼里的红血丝褪成淡红,我突然想起,我爹抄医书时总哼的那首民谣。
涪翁伸手去扶他,指尖碰到他后颈时,触到层薄汗。他说,声音轻得像叹息,又重得像山,先从救人开始。
夜更深了。
程高往火堆里添了根松枝,火星子炸响,在他脸上映出忽明忽暗的光。
王二狗抱着砍柴刀缩在树后,刀刃上还沾着白天砍荆棘的绿汁。
涪翁靠在老松树上打盹,玄针囊在腰间随着呼吸轻晃——可程高知道,师父的耳朵比林子里的猫头鹰还灵。
师父。程高压低声音,把药杵往怀里拢了拢,东边林子里有动静。
涪翁的眼皮没抬,拇指却在玄针囊上轻轻叩了两下——三长两短,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王二狗的刀立刻攥紧了,刀背在树干上蹭出细响。今晚怕是睡不安生了。涪翁的声音像浸在凉水里的石头,那些追他的人,没那么容易死心。
话音刚落,程高就听见枯枝断裂的脆响——不是一两根,是成片的。
风突然转了方向,带着股铁锈味往这边涌。
王二狗的砍柴刀掉在地上,他指着林子边缘,喉咙发紧:影...影子!
涪翁的玄针已经出鞘,银芒在月光下划出半道弧。
程高看见七八个黑影从树后钻出来,腰间的弩机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为首那人的刀疤从左眼贯到下颌——正是白天在镇上传言剜了小兔崽子心肝的矿场监工。
拿命来!监工的吼声响破松林,他身后的黑衣人同时举起弩机。
程高的手本能地摸向药囊,却触到师父压过来的掌心——温的,带着常年握针的茧子。
护好他。涪翁的声音像淬了火的铁,该让你看看,医道之针,如何破杀局。
林外的弩弦声骤然炸响,像无数根细针扎进耳膜。
程高望着那些破空而来的冷光,突然想起师父常说的话:针是医器,也是剑。此刻月光下的玄针,正泛着比剑更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