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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面上的晨雾还未散透,涪翁在柴房的竹榻上翻了个身,粗布被单发出细碎的窸窣声。

他盯着梁上垂落的蛛网看了半宿,梦境里那座青石板宫殿仍在眼前晃——白须老者的麻鞋沾着青苔,竹简上的字迹被晨雾洇得模糊,偏那句“入世还是归隐”像根细针扎在耳后,刺得人睡不着。

“吱呀”一声,柴房木门被推开条缝。

王二狗的小脑袋探进来,鼻尖还挂着昨夜蹭的草屑:“师父!程师兄说您昨儿没合眼,让我送碗热粥——”话没说完,就见涪翁已经披了件洗得发白的葛衣,青布腰带系得歪歪扭扭,正往腰间的针囊里塞银针。

“去江边。”涪翁拍了拍少年的头顶,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石磨。

王二狗吐了吐舌头,赶紧把粥碗塞回食盒,颠颠儿跟在后面。

江风卷着湿冷的雾气扑过来,涪翁的裤脚很快浸了层水痕。

他站在昨日施针的青石板前,指腹轻轻抚过石面——那里还留着张老爹苏醒时挣扎的抓痕。

程高昨夜收拾针囊时发现的异状突然涌上来,他反手抽出针囊里最粗的那枚黄针。

“嘶——”针尖刚露出半寸,王二狗就倒抽口凉气。

那原本乌沉沉的针身竟泛着淡金色的微光,像有活物在针里游动,连带着涪翁掌心跳得发疼。

“师父!这针……成精了?”少年伸手要摸,被涪翁一把拍开。

“天地之气在动。”涪翁捏着针尾,能清晰感觉到针身里流转的热意,像极了当年在天禄阁校书时,指尖抚过《黄帝内经》残卷的触感。

他望着晨雾里忽隐忽现的渔船,喉结动了动——那梦境里的老者说“答案在江雾里”,莫不是指这个?

“嗡——”

胸口突然传来灼烧感。

涪翁猛地闭眼,内视之下,那枚青铜古印正缓缓旋转。

原本完整的“黄帝问岐伯曰”等古篆像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涟漪般荡开,竟有新的文字从纹路里渗出来:“医者,通天地、调阴阳、和五行……”

“这不是医经残篇。”涪翁睁开眼时,眼底泛着热,“是医道本源。”

“本源?”王二狗歪着脑袋,手指绞着衣角,“比您抄的《针经》还厉害?”

“更要紧。”涪翁将黄针插回针囊,指节捏得发白。

他想起这些年在柴房里点着松明抄残卷的夜,想起程高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三夜求师时冻紫的脸,想起张老爹苏醒时老周头攥着他手腕哭的模样——原来所有的苦熬,都是为了等这一刻,等医道传承印里的本源显形。

“师父!”

程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少年抱着新抄的竹简,发梢还沾着露水,显然是天没亮就去江边洗了把脸。

他走到近前,目光扫过涪翁微颤的指尖,又落在那枚泛光的黄针上,喉结动了动:“弟子见您神色有异,可是新悟了针法?若能整理成书……”

“不可急进。”涪翁打断他,语气突然冷下来。

程高的话像根刺,扎破了他方才的激动——这孩子跟了自己三年,赤针境界才刚摸到门槛,连“针下似赤焰灼邪”的真义都没参透,哪能现在碰本源?

程高的耳尖瞬间红了。

他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青布鞋底沾着泥,是昨夜帮张老爹家挑水时蹭的。

“弟子明白。”他把竹简抱得更紧,转身时衣角扫过青石板,发出沙沙的响。

王二狗望着师兄的背影,撇了撇嘴:“师父最近总像藏着什么。前日翻书翻到后半夜,昨日给张老爹扎针时手都在抖……”

“你这小崽子。”涪翁抬手作势要打,却在半空停住。

他望着程高消失在晨雾里的背影,突然想起自己当年在天禄阁当校书官时,也是这样急切——想把天下医典都抄进脑子,想让所有病症都有法可治。

可后来呢?

王莽的火一烧,天禄阁的书没了,他的傲气也烧得只剩半截。

“嗒嗒——”

马蹄声惊散了江雾。

吴县令的官轿拐过竹桥,轿帘被风掀起一角,能看见里面堆着整整齐齐的桑皮纸和药包。

随从扶着吴县令下轿,他官靴上的泥还没擦干净,见了涪翁就作揖:“先生,本县给您送药材来了!前儿张老爹的事儿,百姓们都念叨着要谢您。”

涪翁扫了眼随从手里的锦盒——里面码着长白山的野山参,还有蜀地的川芎,都是他前儿给村里妇人开方时提过的药材。

“吴大人这是?”他抱臂站着,语气不冷不热。

吴县令搓了搓手,笑得有些牵强:“朝中有使者近日要到蜀地,说是要征召天下名医……”他偷瞄涪翁的脸色,见对方没接话,又补了句,“本县跟使者提过先生的医术,说涪水滩有位活神仙——”

“我不过是个打鱼的。”涪翁弯腰捡起块石子,“啪”地打在江面上,惊起一群白鹭。

吴县令的话尾被鸟叫声打断,他僵了僵,朝随从使了个眼色。

随从立刻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轻轻放在青石板上:“这是……本县的一点心意。”

等官轿的影子彻底消失在江堤后,涪翁才蹲下身。

油纸包上还沾着吴县令的体温,打开来,里面是半张残破的拓片。

泛黄的纸上,字迹被水浸得模糊,却能勉强认出“治疝者,以针针……”几个字——这是《天回医简》的内容!

“天禄阁烧了那么彻底……”涪翁的手指在拓片上发抖。

他想起元延二年那个雪夜,王莽的士兵举着火把冲进天禄阁,他抱着半卷《针经》在火海里跑,身后是典籍焚烧时“噼里啪啦”的响。

难道当年有人私藏了医典?

还是说……

江风突然大了,吹得拓片哗啦作响。

涪翁望着江对岸的山影,那里黑黢黢的,像头蛰伏的野兽。

他把拓片塞进怀里,指尖碰到胸口的医道传承印——此刻那枚古印不再发烫,反而透着股凉意,像在提醒他什么。

月上中天时,涪翁又来到江边。

他解下针囊放在石桌上,黄针的微光在夜色里格外明显。

拓片被他摊在膝头,借着月光,能看见边缘有个极小的“刘”字——是刘向的私印!

当年天禄阁校书,刘向父子牵头,所有校订过的医典都会盖这个印。

“原来你还活着。”涪翁对着江水轻声说。

他不知道这半张拓片是谁送来的,也不知道背后藏着什么阴谋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涪翁站起身。

他活动了下僵硬的手腕,望着江面上渐渐散开的晨雾,忽然想起梦境里老者的话。

他摸了摸怀里的拓片,又摸了摸胸口的医道传承印,嘴角慢慢翘起来——入世还是归隐?

答案或许不在江雾里,而在这枚针、这卷书、这片他守了十年的涪水滩。

“九宫引气诀……”他低声念着,弯腰捡起针囊。

江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半卷未抄完的《针经》。

远处传来程高喊他吃早饭的声音,王二狗的笑声跟着飘过来。

涪翁望着渐渐亮起来的天空,握紧了手里的黄针——医道之路,确实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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