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船吃水浅,在暮色里顺流漂着,桨声欸乃。
程高蹲在船尾,目光始终黏在涪翁背上——师父方才徒手接冥使那刀时,袖口被划开道寸许的口子,此刻正渗着淡红。
程高,过来。涪翁突然开口,手指叩了叩船板。
他掌心托着枚青灰色玉印,在渐暗的天光里泛着暖润的光,这东西,该让你们知道了。
王二狗抱着半块碑拓凑过来,鼻尖几乎要贴上玉印:师父,方才打冥使那会儿,它在您心口发光!
涪翁屈指弹了弹玉印,脆响惊得船头的水鸟扑棱棱飞起:传承印他望着江面上碎金般的波光,喉结动了动,当年天禄阁烧起来时,我从灰烬里扒出半块残玉。
后来每收一个心术正的徒弟,这玉就多一道纹路。他抬眼看向程高,你入门那日,它第一次显了字——《针经》首章。
程高的手猛地攥紧船舷。
三年前雪夜跪山门前的记忆突然涌上来:那时他冻得浑身发僵,却看见雪地里那道披蓑的身影转身时,腰间银针串成的链子在月光下闪着冷光。
此刻再看师父眼角的皱纹,忽然懂了那些风雪夜抄书时,落在竹简上的不仅是墨,还有某种更沉的东西。
或许......程高喉咙发紧,这印不是死物。他想起方才战斗中,师父指尖那股莫名热流,我在太学抄过《黄帝虾蟆经》,里面说上古医圣以魂养术,将毕生心得封在器里。
会不会......他指着玉印上若隐若现的云纹,这是医魂容器?
涪翁的瞳孔微微收缩。
江风掀起他额前的白发,露出眉心一道淡红——那是方才玉印发烫时烙下的印记。
他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天禄阁校书,曾见过一卷《九针玄要》残篇,里面写医道承继,当以魂引魂。
当时只当是方士胡诌,此刻却觉得那些泛黄的竹简,突然在记忆里活了过来。
王二狗怀里的碑拓掉在船板上。
他瞪圆眼睛指着涪翁心口:师父!
印......印在动!
众人望去,那玉印表面的云纹竟缓缓流转起来,像有活物在石皮下游走。
涪翁伸手按住,掌心传来的震动却不似金石,倒像......像有心跳。
靠岸!程高猛地抓起船桨。
镇口的灯笼已经亮了,最显眼的是医馆前那盏写着字的白纱灯,在晚风里晃出一片暖黄。
船刚停稳,医馆的木门被撞开。
赵婶子跌跌撞撞跑出来,发髻散了半边:涪先生!
镇外商队遇了山匪,有个后生快不行了!
涪翁的银针袋地落在案上。
他掀开草席,见那商女面色青灰,喉间只有游丝般的气。
指尖搭在脉上,瞳孔骤缩——寸关尺三脉全散,分明是心脉尽断的死症。
去烧艾绒。涪翁对程高说完,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摸出玉印。
当玉印贴上患者心口的瞬间,他浑身剧震——经脉里涌进一股陌生却熟悉的热流,像是有人在他识海里画出一条金线,直引到手三阴经。
取大陵、内关、神门。涪翁的声音发颤。
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选这三个治心病的穴位。
银针入肉三寸时,玉印突然发出蜂鸣,那热流顺着针尾冲进患者体内。
程高攥着艾绒的手在抖。
他亲眼看见,那本已冰凉的手背,渐渐有了血色。
当最后一枚针起出时,商女突然呛咳着吐出黑血,眼睫颤了颤,竟缓缓睁开了眼。
这......这是逆命回阳!程高声音发哑。
他跟了师父三年,从未见过这般手段。
王二狗蹲在地上捡滚落在地的碑拓,发现那半块残碑上的云纹,此刻正和玉印上的纹路一模一样。
深夜,涪翁坐在案前翻书。
竹简上的字被油灯映得忽明忽暗,他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方才施针时的感觉还残留在指尖,像有位故人在他耳边低语,教他如何行针,如何导气。
师父。程高端着药盏进来,那商旅说,山匪腰间都系着青绳。他顿了顿,和上个月冥使身上的一样。
涪翁的手指在竹简上重重一按,竹片地裂开道缝。
窗外的月光突然被云遮住,黑暗里,他摸到腰间银针袋,金属碰撞的轻响里,藏着某种锋芒。
次日清晨,晨雾未散。
王二狗抱着药罐从井边回来,刚转过街角就僵在原地。
镇外的青石板路上,立着数十道黑影。
为首那人穿玄色大氅,面覆青铜鬼面,手里举着面幡旗——幡上绘满暗红符咒,在风里猎猎作响,竟带起一股腥气。
涪翁。鬼面人开口,声音像两块石头相磨,我乃青冥医会鬼使。他幡旗一扬,身后众人同时按剑,医主要见玉印,你......交是不交?
晨雾里,涪翁的身影从医馆门内走出。
他腰间银针袋在晨风中晃动,发出清越的鸣响。
程高和赵子衡站在他两侧,一个攥紧了随身的针囊,一个摸着怀里的半块碑拓。
鬼使的幡旗突然剧烈震颤,符咒上的暗红渗出诡异的光。
涪翁望着那幡,又摸了摸心口发烫的玉印。
他听见体内有银针在共鸣,像是在说——该布阵了。
晨雾里的青石板路被脚步声压得发颤。
鬼使的幡旗卷着腥风扫过镇口老槐,枯黄的叶子簌簌砸在王二狗肩头,他抱着药罐的手紧了紧——罐里还温着今早给赵婶子煎的止咳药,此刻却要用来装针。
程高,站坎位。涪翁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银针,划破晨雾。
他指尖在程高肩井穴上一按,少年立刻后退三步,靴底在青石板上擦出白痕。
赵子衡从怀里摸出半块碑拓,上面云纹与玉印交相辉映,他对着日头比了比,震位有邪风!话音未落,鬼使幡旗上的符咒突然窜起暗红火苗,烧得幡面作响。
二狗,递针囊!涪翁反手接住徒弟抛来的铜囊,十二根银针在掌心排成北斗状。
他望着程高发白的指节——这孩子前夜守了伤者半宿,此刻眉峰却绷得像要刺穿晨雾。记住,针走任督,引气归元。他低喝一声,程高的银针已扎进自己内关穴——这是七星阵的,以自身为引,连通天地。
鬼使的鬼面突然裂开道缝,露出底下泛青的下巴:老东西,你当这破阵能挡我青冥邪术?他幡旗猛挥,符咒上的血光凝成蛇形,嘶嘶咬向程高后颈。
涪翁瞳孔骤缩,心口玉印突然烫得灼人,那股熟悉的热流顺着经脉直冲指尖。
他手腕一振,三根银针破空而出,精准钉在蛇形血光的——这是方才救商旅时,识海里那道金线教他的截脉术。
鬼使踉跄后退,鬼面掉在地上,露出一张爬满紫斑的脸。
程高趁机咬破舌尖,腥甜漫进喉咙——这是师父说的以血为媒,他感觉有热流从内关穴涌出,顺着银针钻进涪翁掌中,又从涪翁指尖注入七星阵。
王二狗突然举起药罐:师父!
针!他不知何时倒空了药汁,罐底整整齐齐码着九根金毫针,正是涪翁昨日新炼的透骨针。
好小子!涪翁抓针的手微颤——这憨娃总在最紧要处让人安心。
他反手将金针刺入程高足三里,又点了赵子衡的合谷穴:引碑拓灵气!少年立刻将残碑按在程高后心,云纹与玉印同时亮起青光,像两道绳索捆住鬼使的幡旗。
血光突然暴涨。
鬼使狂吼着咬破指尖,在幡旗上画出血符:万灵借命——话音未落,玉印地发出钟鸣。
涪翁只觉识海清明,那道金线突然化作白衣人影,在他耳边低语:玄针锁魂,刺其劳宫。他想也不想,银针如电射向鬼使掌心——那里有团黑气正疯狂蠕动,是邪术的命门。
鬼使踉跄跪地,幡旗地摔在地上,符咒瞬间褪成灰白。
他身后喽啰见势不妙刚要跑,程高甩出三根银针,精准钉住他们的委中穴:想走?
先把伤治了!王二狗已经拎着药篓冲过去,边翻找止血草边嘟囔:跑什么呀,我这儿有好药......
程高,搜身。涪翁蹲下身,指尖抚过鬼使腰间的青绳——和上个月冥使的一模一样。
程高从喽啰怀里摸出个油皮纸包,展开时,几行墨迹未干的小字刺痛了众人眼睛:医主令:速取涪翁玉印,北邙山万灵祭典七日即开,双印合则古圣生,天下医道尽归吾手......
北邙山?赵子衡倒抽冷气。
他祖父曾说那是东汉皇陵所在,阴宅聚气,最是邪门。
王二狗凑过来看,药篓里的艾叶撒了一地:医主...要复活古圣?
夜风卷着江潮声涌进医馆。
涪翁独自坐在江边石上,玉印在掌心发烫。
月光漫过江面,照得印面云纹忽明忽暗。
他正欲收印,一抹血光突然从印底渗出,凝成一行小字:汝乃吾心所托,万灵之命系于汝手。
江风掀起他的白发。
二十年前天禄阁的火突然在眼前闪过——他扒开灰烬时,除了半块残玉,是否还触到过一截焦黑的衣袖?
那袖角的云纹,和此刻玉印上的,竟如此相似。是你?他对着玉印低语,当年在天禄阁校书时,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看我......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涪翁望着北方,那里有星子坠在山尖,像极了北邙山的方向。
他将玉印贴在胸口,能清晰感受到里面的震动——不是心跳,是某种更古老的韵律,像极了《黄帝内经》里说的大医之魂。
既然你想让我继承医道意志......他对着江月轻笑,眼角的皱纹里浸着冷光,那我便看看,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
晨雾未散时,程高在医馆后门发现三匹马——鞍鞯上沾着新泥,正是昨夜鬼使带来的。
涪翁摸着马颈的汗,转头对徒弟们笑道:北邙山的枫叶该红了。程高握紧针囊,王二狗往药篓里塞了把艾绒,赵子衡将残碑小心裹进布巾。
江面上,一只白鸥掠过船舷,向着北方振翅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