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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柱国的竹笠压得更低了。

三个人影混在早市的菜担与药筐间,他袖中那枚青铜药杵硌着虎口——这是他乔装涪州药商的凭证,铜面被手心的汗浸得发暖。

大人,城门守军查得紧。王二狗缩着脖子凑近,粗布短褐的下摆沾着泥点。

这小子昨夜非要把野果塞进行囊,此刻包袱鼓得像个球,压得他肩膀一高一低。

李柱国余光扫过城楼下的玄甲卫。

为首的校尉正拿长枪挑起个老汉的竹篮,霉干菜撒了满地。

他指尖在腰间的药葫芦上轻轻一叩,葫芦里的银针发出极轻的震颤。

把药篓往前提。他低喝一声,率先走向城门。

校尉的长枪尖刚要挑开他的药篓,突然捂着肚子弯下腰:哎哟——额角瞬间沁出冷汗。

李柱国眼疾手快扶住对方胳膊,指腹在中脘穴上一按一揉:军爷这是五更凉了胃,我这有现成的温胃散。他从药篓里摸出个纸包,您且服下,半柱香就能缓过来。

校尉盯着他的手。

那双手骨节分明,按穴时力道稳得像钉进石头的楔子——分明是行家里手。

他刚要开口,胃里又是一阵抽痛,忙不迭接过药包:放心!

进了城,王二狗偷偷吐舌头。

李柱国没回头,却听见他嘀咕:师父这招以针代药真妙,比打一架省事多了。

暮色漫上飞檐时,三人摸进了城西破庙。

断了头的泥菩萨半张脸埋在荒草里,梁上的蛛网被风卷起,像垂着几条灰溜溜的绳子。

李柱国推开供桌下的碎砖,露出个巴掌大的洞。

他摸出火折子晃了晃,火光里浮起几星细碎的炭灰——天禄阁的方向,只剩一片焦黑的废墟。

当年我在天禄阁校书,每夜点三盏灯。他声音发闷,竹笠滑下半寸,露出紧绷的下颌线,刘向大人说医经者,原人血脉,可一把火...他突然住了口,指尖重重按在供桌上,木渣刺进掌心,如今要找太乙墟的线索,倒要踏着这些灰烬走。

王二狗蹲在门口啃野果,听到动静抬头:师父,您手流血了。

赵子衡从包袱里翻出金疮药,药粉撒在伤口上时,李柱国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明日你去东市,找回春堂的陈二牛。少年的手腕细得像根芦苇,他是我十年前教过的学徒,如今该在药行当账房。

那我呢?王二狗把最后半颗野果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像仓鼠。

你混进青冥医会的外围。李柱国从药篓里抽出根青竹,他们总在西市码头收药材,你就说要卖山参,记着——他用针在竹上刻了道痕,若遇到盘问,就说涪水渔翁钓的不是鱼

第二日辰时三刻,东市的茶棚飘着茉莉香。

赵子衡捧着《山海经》蹲在墙根,书页被风掀开,露出南山有穴的批注。

小友可是在等陈二牛?

少年抬头,穿靛青直裰的中年男人正盯着他的书。

对方眉尾有道疤,左腕戴着串菩提子——正是陈二牛当年跟他学扎针时,被针盒砸出的伤。

师兄!赵子衡差点跳起来,又慌忙压低声音,你...你怎么...

陈二牛拉他进了旁边的布庄,门帘一落,茉莉香被染布的碱味取代,青冥医会的人耳目多。他从袖中摸出个纸包,打开是半枚青铜印章,前日见他们的人进皇宫,抬的箱子里有血渍。他喉结动了动,听说是在炼通灵醒魂丹,要引...引死人说话。

赵子衡的手指攥住书页,指甲几乎要戳破纸背:这是邪术!

更邪的在后头。陈二牛把印章推过去,他们说丹成之日,要请来主持。

那医主...你师父当年在天禄阁见过的,是新朝...

够了。赵子衡突然按住他的手。

布庄外传来铜铃响,两个穿玄色短打的人正往这边张望,腰间玉佩坠着衔尾蛇纹。

李柱国在破庙等得坐立不安。

玉印在怀里烧得发烫,像块红炭贴在心口。

他数到第三十七声梆子时,庙门一响——只有赵子衡一个人。

王二狗呢?他霍地站起来,供桌上的烛火被带得乱晃。

师兄说青冥医会今晚在西市码头交易。赵子衡喘着气,二狗哥许是跟去了...

话音未落,玉印地裂了道细纹。

李柱国抓起药篓冲出门,风卷着他的衣角,像团要烧起来的火。

西市码头的货栈里,王二狗后背贴着潮湿的砖墙。

他刚才跟着两个青冥弟子拐进密室,墙上的鱼油灯把影子拉得老长,照见梁上垂着的铜壶滴漏——这哪是交易,分明是陷阱!

小爷不是说要卖山参么?为首的刀疤脸抽出短刀,刀尖挑起他的下巴,让我看看,是山参,还是探子的舌头。

王二狗喉咙发紧。

他想起师父说遇危则咬舌尖,刚要下狠劲,门地被踹开!

李柱国站在门口,竹笠早不知去向,银发在风里乱舞。

他袖中银针疾射而出,赤焰封脉的针风擦过刀疤脸的耳际,在墙上烧出个焦黑的洞。

师父!王二狗扑过去,被李柱国一把拽到身后。

涪水渔翁。李柱国拾起地上的短刀,在墙上刻下四个字,刀锋入砖三分,告诉你们医主,我来取他的通灵丹,也取他的命。

密室里的守卫刚要扑上来,李柱国反手甩出七枚银针,分别钉在他们三穴。

众人顿时瘫软在地,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撞开木门,消失在夜色里。

回到破庙时,玉印的温度几乎要灼穿粗布。

李柱国盯着天禄阁方向——那里的残垣上,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盏红灯笼,在风里晃啊晃,像双盯着他的眼睛。

师父,那灯...赵子衡指着窗外。

李柱国摸出怀里的玉印。

此刻古印上的纹路清晰得惊人,竟映出半幅地图,正是终南山的走向。

他抬头望向未央宫的飞檐,那里的宫灯也亮了,与天禄阁的红灯笼遥遥相对。

准备夜衣。他把玉印按在胸口,声音轻得像叹息,该去会会那位医主了。

夜色浸得宫瓦发青。

李柱国贴着廊柱阴影,腰间玉印烫得几乎要穿透粗布。

三日前玉印映出的终南山脉,此刻在他掌心突突跳动,像根无形的线,正往冷宫方向扯。

大人,左前方有巡夜队。赵子衡的声音从檐角传来——这小子爬墙的本事倒比学医利索。

李柱国抬眼,见少年缩在兽首瓦当后,指尖掐了个的手势。

他反手在腰间药葫芦上一叩,七枚银针顺着袖管滑入掌心。

巡夜队的灯笼关紧了。

李柱国足尖点地,像片被风卷走的枯叶,掠过汉白玉栏杆,落进冷宫前的枯井。

井底积着半尺薄冰,寒气顺着麻鞋往骨头里钻。

他摸出火折子晃了晃,井壁青苔上有道新鲜的抓痕——有人刚从这里爬过。

玉印突然灼痛。

李柱国猛地抬头,冷宫窗纸透出一点幽光。

他咬破舌尖,腥甜漫开时,五感突然敏锐十倍:窗棂后传来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像春蚕食叶;还有种熟悉的药香,混着陈年老参的苦——是《针经》里记载的通脉散。

推窗的声响惊起几只寒鸦。

李柱国蜷在窗下,看着月光里的剪影:轮椅上的老人背对着他,白发垂到腰间,枯瘦的手搭在腿上,腕间系着半枚褪色的杏黄丝绦——那是太医院首座的标识。

他喉结动了动。

十年前在天禄阁校书,曾见过这位沈怀仁。

那时首座大人的医术便如传说,可后来因主张逆命改运触怒王莽,被剥了官印,贬去做药童。

再后来,有人说他死在乱葬岗,有人说他被扔进护城河——

你终于来了。

老人的声音像古寺晨钟,震得李柱国耳鼓发疼。

他踉跄后退半步,撞翻了窗下的药罐。

药汁溅在青石板上,腾起阵阵白雾——竟是用雪蟾皮熬的,专给将死之人吊命。

轮椅缓缓转过来。

月光照亮老人的脸:眼窝深陷如枯井,鼻梁却挺得像刀背,左眉骨有道箭疤,正是当年为救难产的公主,被叛军射中的旧伤。

沈...沈首座?李柱国的竹笠地掉在地上。

玉印在怀里疯狂震颤,青铜纹路刺得胸口生疼。

沈怀仁笑了,嘴角扯出一道血痕:李校书,别来无恙。他抬起手,腕间的杏黄丝绦在风里飘,你怀里的传承印,该是刘向大人临终前给的吧?

李柱国瞳孔骤缩。

当年天禄阁大火,刘向拉着他的手断气前,确实往他掌心塞了个硬物。

后来才发现是块青铜印,印面模糊,直到收了程高,才慢慢显出字来。

太乙墟不是归路。沈怀仁突然剧烈咳嗽,指节攥得发白,是...是试炼场。

你收的每个弟子,都是在替你趟雷。他浑浊的眼珠突然清亮,知道为什么你的针能起死回生?

因为那些被你救的人,命数早被抽走填了墟里的窟窿!

李柱国只觉喉头一甜。

他想起程高跪了三年雪求师时,玉印第一次显字;想起王二狗被山鬼附身,他用玄针续脉救回时,印面多了半幅图。

原来那些残篇断句,竟是用弟子的命换的?

你胡说!他踉跄着扑过去,却被沈怀仁抬手拦住。

老人指尖点在他腕间太渊穴,竟有股热流顺着经络直窜头顶——这哪是将死之人,分明是在强行压着伤势说话!

听着。沈怀仁的声音突然轻得像叹息,青冥医会炼的通灵丹,是要引天禄阁的亡魂说话。

他们要找的,是当年刘向藏在《黄帝内经》里的...咳咳...

他话音未落,喉头涌出大团黑血。

李柱国这才看见,老人颈后插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尾缀着半朵黑莲——是青冥医会的腐骨针,中者三日后经脉尽烂。

大人!

院外传来王二狗的低喝。

李柱国转头,看见墙角闪过玄甲卫的刀光。

他咬碎银牙,指尖在沈怀仁三穴连点,封了对方三息生机,然后抄起轮椅往井边跑。

赵小子!他吼了一嗓子。

赵子衡从房梁跃下,接住他抛来的药篓,又反手甩出五枚透骨钉,钉住追来的卫队长靴。

三人跌进枯井时,背后传来箭矢破空声。

李柱国用身体护住沈怀仁,左肩顿时一凉。

血滴在冰面上,绽开红梅般的花。

走水道。他咬着牙,推着轮椅往井壁暗渠钻。

王二狗举着火折子在前头探路,火光里,沈怀仁颈后的黑莲针泛着幽光,像只择人而噬的眼睛。

回到城西破庙时,天已泛白。

李柱国把沈怀仁安置在供桌下,刚要取针拔毒,王二狗突然指着门口:师父!

破门上插着根银针,针尾系着张素笺。

李柱国扯下字条,上面的字力透纸背:师恩未报,不敢言归。落款是枚朱砂印,印文二字——那是程高出师时,他亲手刻的印,说等这小子修到医道化境,才能用这印行医。

程高...李柱国攥紧字条,指节发白。

他想起三个月前收到的信,说涪水医馆一切安好,程高每日带弟子抄《针经》。

可现在这枚印...

大人,沈首座醒了。赵子衡的声音从供桌下传来。

李柱国转身时,袖中滑出枚玉片,正是从沈怀仁轮椅扶手里摸出的,刻着二字,背面还隐约有行小字:太乙墟在..., 被利器刮去了后半截。

庙外传来卖早点的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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