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寨外的老槐树上,夜枭发出一声尖啸。
王二狗攥着腰间的砍柴刀,指节发白——他分明看见七八个黑衣人举刀朝师父围过去,可脚刚往前迈半步,后颈突然一热。
你在外面看着,别轻举妄动。
涪翁的声音像浸了冷水的银针,顺着耳后风池穴直扎进他脑子里。
少年猛地顿住,喉咙里的二字哽成了呜咽。
他望着那抹白影从石磨后转出,月光正落在对方发间的银簪上,晃得他眼眶发酸——这是师父今日第三次用传音入密,前两次是让他藏好药箱,藏好程师兄留下的半卷《脉诀》。
动手。沈知秋的声音比夜色更冷。
最先冲上来的是左首第三个黑衣人,朴刀带起的风声刮得涪翁眉尾发疼。
他不退反进,脚尖点地旋出半弧,玄针从袖中疾射而出——曲池穴,这是手阳明大肠经的合穴,封了此处,整条手臂立刻酸软如绵。
惨叫比刀先落地。
那黑衣人手腕一垂,朴刀砸在青石板上,整个人顺着墙根滑下去,只剩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第二刀从背后袭来。
涪翁没回头,食指轻弹袖中第二枚玄针,准确无误扎进来者肩井穴。
那是足少阳胆经的要穴,管着肩背气血运行,针入三分,黑衣人当场踉跄两步,刀还举在半空,人已像被抽了脊骨的虾子。
退!结三彩阵!沈知秋的声音拔高半度。
月光突然暗了暗。
涪翁眼角余光瞥见二十余人迅速变换阵型,刀光在头顶织成网。
他摸出第三枚玄针,指尖触到针尾的云雷纹——这是程高用蜀地寒铁重铸的,当年断针时崩裂的缺口还在,摸起来硌得慌。
当年教你认穴,你说章门穴是脾之募,最是难缠涪翁突然开口,玄针在指间转出银芒,现在倒好,带着徒弟来围师父。
答话的是右前方的短刀客。
他闷吼一声扑来,刀锋直取咽喉。
涪翁不闪不避,玄针逆着刀势刺向对方肘横纹——曲泽穴,手厥阴心包经的合穴,专克急攻。
短刀客的动作猛地一滞,刀刃偏了三寸,擦着涪翁锁骨划过,却见他腕间玄针已没入穴中。
。
短刀客膝盖一软跪在地上,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玄...玄针之境?
沈知秋的声音发颤。
他盯着场中那抹白影,见涪翁每出一针,必有一人失了战力,银针入穴时带起的气劲竟在月光下泛着幽蓝,像极了当年师父说的玄针通经络如玄气流转。
他攥紧手中的青铜印,指节泛白——这印是他偷了师父的手模,花三个月在蜀郡铸的,本以为能借着医道传承收尽天下医徒,可此刻看那些瘫在地上的徒弟,个个面色如纸,分明被封了穴却不伤根本,这哪里是杀人,分明是...
是教训。涪翁像是看透他心思,玄针在掌心震得嗡嗡作响,你收的这些徒弟,连针下留人的道理都不懂。
话音未落,石寨角落突然腾起一阵黑雾。
毒烟阵!王二狗在外面喊了一嗓子,声音带着哭腔。
他看见三个黑衣人同时甩出青铜瓶,黑雾裹着腥甜气瞬间漫开,眨眼间就将涪翁罩在中间。
沈知秋终于露出笑意。
这毒烟是他用曼陀罗花、钩吻根混着蛇涎熬的,沾了口鼻三息便晕,沾了皮肤半刻生疮——他就不信,玄针再厉害,还能挡住这无孔不入的毒气。
黑雾里传来瓷器碎裂的轻响。
沈知秋的笑意僵在脸上。
他看见黑雾突然翻涌起来,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扯着往寨外卷。
月光重新透进来时,涪翁正站在石寨中央,脚下七枚玄针插成北斗形状,每枚针尾都在微微震颤。
地机、阴陵泉、太冲...他弯腰拔出最末那枚针,这石寨建在龙背穴上,你选的地方倒是妙。
沈知秋后退两步。
他闻见风里的毒烟全散了,连寨外的野菊香都飘了进来。
那些还站着的黑衣人面面相觑,有两个胆子小的已经开始往后挪步。
师父...
别叫我师父。涪翁的声音冷得像冰锥,你当初跪在雪地里求我教针,说要让医道传过三千里。
现在呢?他抬脚踢开脚边的朴刀,用毒烟、用刀枪,用我教你的医理去祸害人?
沈知秋的喉结动了动。
他望着涪翁怀里鼓囊囊的绢帛——那是《针经》的手稿,墨迹未干的新抄本。
月光落在他腰间的九玄针上,那是当年师父断针后,他偷偷用断茬熔了重铸的,针身上还留着三道裂痕,像极了...
退下。他突然对黑衣人说。
众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往寨外跑。
王二狗立刻冲上去,用砍柴刀指着他们后背,却被涪翁摇头止住。
沈知秋解下腰间的九玄针。
青铜印还在他掌心,纹路在月光下泛着青灰。
他望着涪翁发间的银簪——那是师母临终前送的,三十年来从未离身。
当年你说针断了能重铸他将九玄针横在掌心,现在我要试试,这断了的心...能不能重铸。
涪翁的玄针突然在袖中震颤起来。
他望着沈知秋眼底翻涌的暗潮,想起三十年前在天禄阁校书时,这个跪在书堆里抄《黄帝内经》的小书童,抄错一个字就扇自己耳光。
你要动手?他问。
沈知秋没有回答。
他抬起手,九玄针的针尖对准了涪翁的气海穴——那是当年他们一起研究过的,人身元气之海。
寨外的老槐树又传来夜枭的尖啸。
王二狗攥紧了砍柴刀,看见师父的手指轻轻搭在袖中最后一枚玄针上,月光落在他眼尾的皱纹里,像落了一层霜。
沈知秋的九玄针在月光下划出两道银弧。
这是当年师徒二人在天禄阁校书时,对着《灵枢·官能》里泻必用员,切而转之的记载,反复推敲了七七四十九日方得的双龙针法——第一针刺气海引动元气,第二针追着气海翻涌的气劲直取命门,双针交缠如游龙,专破内家罡气。
此刻他手腕抖得厉害,连针尾的红绳都在打颤,可针法却精准得可怕,第一枚针离涪翁心口不过三寸时,他突然想起三十年前雪夜里,师父握着他冻僵的手,一笔一划在雪地上画穴位图的温度。
你这针,慢了半息。
涪翁的声音像块沉在寒潭底的玉。
他没动,甚至连袖中玄针都没抽,只抬指在虚空中划出半道弧——正是当年纠正沈知秋进针角度时,在他手背上比过的轨迹。
九玄针的针尖擦着他衣襟掠过,扎进身后青石板三寸,震得石屑纷飞。
双龙要首尾相应。涪翁突然欺身而上,玄针从指缝间弹出,精准点在沈知秋膻中穴上。
那是任脉与脾、肾经交会之处,主一身之气。
沈知秋只觉心口像被压了块磨盘,刚要提气再刺第二针,却发现丹田处的气海竟像漏了底的陶罐,所有内力都顺着针孔往外泄。
师...师父!他踉跄后退,九玄针掉在地上。
月光照进他眼底,映出二十年前那个跪在医典前抄经的自己——那时师父说针是活的,要跟着病人的气走,现在他却让针跟着贪欲走了。
涪翁的第二枚玄针已经到了。
这次是风府穴,后发际直上一寸,督脉与阳维脉之会,最是医家大忌。
沈知秋想躲,可膻中穴被封,全身经络都像被泡在冰水里,只能眼睁睁看着玄针没入风府半分。
你废了我的针法?他声音发颤,抬手摸向风府,指尖触到针尾的云雷纹,突然笑了,该废的...本就是这颗歪了的心。
涪翁退后半步,玄针在掌心转了个圈。
他望着沈知秋腰间那枚青铜印——印面的残篇断句还泛着青灰,那是他当年为了激励弟子抄经,随口编的医道传承印传说。你总想着用印收尽天下医徒,却忘了医道要靠人心传。他说,声音里的冷硬突然软了些,像春雪化在溪水里,这针只封你三年,够你去村野里治三百个疮痍,养三百颗仁心。
沈知秋突然跪了下去。
他望着地上的九玄针,想起昨日还在逼徒弟用针去偷药铺的百年人参,想起前夜为了抢《针经》手稿,让人打断了老药农的腿。谢师父。他说,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学生这就去蜀南,给麻风村的孩子们扎针。
寨外突然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那些原本躲在暗处的黑衣人早没了踪影,只剩几个被点了穴的还瘫在墙根,此刻正用看活神仙的眼神盯着涪翁。
王二狗攥着砍柴刀的手松了,刀刃地砸在地上——他这才发现,师父刚才出针时,连衣角都没乱,月光落进他眼尾的皱纹里,竟比银针还亮。
医典非私藏之物,医道乃济世之道。涪翁举起归元银针,针尖映着月光,像要把这夜色戳个窟窿,今日之后,若有再犯者——他顿了顿,银针突然扎进脚边青石板,此针即命!
青石板地裂开一道缝,从沈知秋脚边直贯到寨门外。
那些瘫在墙根的黑衣人突然哭了,有个年轻的甚至挣扎着爬过来,额头抵着地面喊:求先生收徒!
涪翁没应。
他转身走向寨门,王二狗慌忙跟上,却被他伸手拦住。你去把沈知秋的药箱拿上。他说,里面有半瓶赤箭膏,是治麻风的好药。
王二狗跑进去时,看见沈知秋正把青铜印埋在老槐树下。
月光透过枝桠落在他背上,像落了层霜。
等少年抱着药箱跑出来,涪翁已经走到了寨外的石子路上,银簪在发间一闪一闪,像颗没被战火烧尽的星子。
三日后,涪水畔的渔村里传开了话。
有人说看见石寨外的青石板裂成了龙形,有人说听见当夜有玄鸟在老槐树上唱了半宿,最玄乎的是药铺老周头,说他看见涪翁的银针扎进石板时,针尾浮起了金色的二字。
更奇的是,蜀南麻风村的孩子们突然有了救——听说有个穿青衫的医者,带着半瓶赤箭膏,用断了尖的银针给他们扎穴,扎完疮口就开始结痂。
而涪翁本人,此刻正蹲在涪水滩边补鱼网。
王二狗蹲在他旁边,往鱼篓里丢刚钓的鲫鱼,突然压低声音:师父,今早我去镇上买盐,听见茶棚里说...洛阳来了个穿锦袍的,逢人就问涪水渔翁的针,能起死人吗?
涪翁的手顿了顿。
他望着江面上的残月,想起昨夜整理《针经》手稿时,玄针突然在案头震颤——那是当年天禄阁焚毁前,医典残卷最后一页的纹路。
真正的对手,还在后面等着我。他轻声说,手指抚过鱼网上的断结,像在抚过某段即将展开的经络。
江风卷着鱼腥味扑来,王二狗打了个寒颤。
他望着师父发间的银簪,突然觉得那光比昨夜的月光更亮了些——亮得像是要穿透这乱世的阴云,照见某个更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