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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弃医馆的破窗漏进半轮残月,将涪翁佝偻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坐在断腿的案几前,信笺在膝头摊开,火漆焦痕在月光下泛着暗褐,像块凝固的血痂。

手指抚过韩慎之拿令堂要挟那日的字迹,他喉结动了动——当年逃出长安时,谢云推他上马车的手劲大得反常,他以为是急着撇清干系,却不知那双手曾攥着老夫人上月便没了的噩耗,在涪水院门前站了整夜。

案角油灯忽明忽暗,照亮信尾被水浸糊的既负了医道,又负了...,他突然想起谢云总爱往怀里揣艾草的习惯,那株干枯的艾草此刻正躺在信笺旁,叶脉里还凝着当年涪水滩的晨露。

韩慎之早年主张医术私传...他念出信中歪斜的小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天禄阁的记忆突然翻涌——那个总捧着《黄帝内经》说医道当藏于世家的韩慎之,当年被刘向指着鼻子骂医典若私,百姓无药,如今竟成了逼谢云就范的黑手。

烛芯爆响,火星溅在信笺边缘,他猛地缩手,信角的焦痕又添一道,像道新结的疤。

不是叛徒...他对着空气重复,声音哑得像生锈的针。

窗外夜枭掠过,啼声撞在残墙上,惊得他打了个寒颤。

目光扫过谢云最后写的残卷在涪水老槐树洞,他突然想起前日在老槐下翻找时,树根旁新翻的土——难道有人比他先到?

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滑落的青针,针尾双鱼扣的纹路硌得生疼。

他闭了闭眼,谢云临别时的眼神突然清晰起来:不是背叛的躲闪,是...是往他衣襟里塞医典时的决绝,是推他上马车时那句走稳些的哽咽。

明神针。他低喝一声,从药囊深处摸出枚细若牛毛的银针。

这针专刺印堂穴,能通督脉、醒神窍。

针尖抵住皮肤的瞬间,他顿了顿——当年在太医院,他曾用这针救过濒死的皇子,如今却要用来剖开自己的记忆。

刺入的刹那,太阳穴突突跳痛。

眼前浮现太素山的雾——那是韩慎之的密室所在。

谢云的影子从雾里走出来,袖口沾着墨渍,怀里抱着半卷《针经》。师兄,谢云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要复刻医典,私传给族中子弟。话音未落,韩慎之的冷笑从石桌后传来:谢大夫,令堂的药引可还在我手里。

画面急转。

谢云背对着密室火盆,残页在火中蜷成黑蝶。

他听见自己当年的怒吼:谢云!

你疯了?而谢云转头时,眼角挂着泪,手里还攥着半片未烧尽的简牍:李兄,烧了假的,真的...真的我藏起来了。

记忆如潮水退去,明神针地落在案上。

涪翁抹去额角冷汗,这才发现后背的粗布衫已被浸透。

原来谢云烧的不是真典,是韩慎之逼他抄的伪本;原来他骂谢云贪生怕死时,对方怀里正揣着真正的《针经》残卷。

那为何现在才留信?他抓起信笺对着月光,发现右下角有行极小的字被蜡封过——若我死时,此书方可见天。

烛火突然蹿高,照亮他泛红的眼尾:谢云早料到自己活不过那夜,所以用双鱼扣系信,用涪水艾草做标记,就为等他这把能劈开迷雾的青针。

医道传承印。他解下腰间青铜印,指腹抚过印面模糊的纹路。

这印随他收程高为徒时浮现,收徒越多,纹路越清。

此刻他将信笺覆在印上,青铜突然发烫,像被投入熔炉的铁块。

嗡——

印面浮现新的纹路,一行小字从青铜里渗出来:《针经》残篇藏于长安城南归墟井下。

归墟井?

他猛地抬头。

那是长安最古老的枯井,传说通着地脉,当年王莽焚书时,有人说看见太学生往井里扔过简牍。

月光从破窗斜照进来,落在他腰间药囊上——程高塞的半块炊饼还在,硬得硌人。

程高...他低唤一声,指尖轻轻碰了碰贴胸的两个布包——谢云的遗书和残卷,隔着粗布衫,像两颗迟到多年的心跳。

窗外传来夜鸦的啼叫,东方天际已泛起鱼肚白。

涪翁将明神针别回发髻,青铜印在掌心沉甸甸的。

他弯腰捡起地上的青针,针尾双鱼扣在晨光里闪着幽光,像谢云当年揣艾草时,眼睛里跳动的星火。

归墟井。

他对着渐亮的天色笑了,这笑里没有当年的狂傲,倒像涪水滩上的老渔翁,望着春汛到来时,鱼群翻起的第一朵浪花——而他知道,那浪花下,藏着要劈开千年迷雾的针。

涪翁将谢云的遗书仔细收进贴身布囊时,指节在粗布上蹭出细微的沙沙声。

归墟井的位置在他脑海里烙成了火印——当年天禄阁火势最猛时,他曾在城墙上望见城南方向有黑影晃动,原以为是流民抢粮,此刻想来,或许正是谢云冒死藏卷的身影。

月已西沉,他裹紧褪色的青布衫,腰间药囊随着步伐轻撞大腿。

归墟井在城南乱葬岗边缘,十年前王莽派士兵填井时,他还在太医院当值,记得有老卒酒后嘟囔:那井邪性,绳子放下去总被什么扯着,填了半车碎石都没见响。此刻近前,腐草味混着湿土气扑面而来,井栏上的字石刻已被苔藓啃得只剩半撇,像道裂开的旧伤。

玄针。他低喝一声,袖中银芒微闪。

玄针尾端的玄铁环在掌心发烫,这是他医道大成的凭证,能引动周身气血与地脉共鸣。

指尖按在井沿,玄针轻轻点向石缝,刹那间,腕间青筋暴起——针尾竟如活物般震颤,每一下都撞在他劳宫穴上,像有人隔着地底在敲莫尔斯码。

有金属器物。他眯起眼。

当年天禄阁的医典多用青铜简或漆木牍,若真有残卷,木牍早该朽了,能引起玄针共鸣的...定是装简牍的青铜匣!

解下腰间麻绳时,他摸了摸绳结——这是程高前日编的,说是怕他夜钓时坠江,此刻倒成了探井的利器。

绳头系在井栏的断柱上,他试了试承重,突然顿住:柱底有新鲜的刮痕,像是铁器划的。

有人来过?他喉结滚动,掌心沁出薄汗。

但玄针仍在震颤,说明器物未被取走。

咬了咬牙,他抓住麻绳,足尖点着井壁往下滑。

井下的潮气裹着腐泥味扑来,他数着绳结,数到第七个时,指尖触到了凸起的石棱——井壁竟被凿出阶梯!

十年前填井的士兵若真动过手,断不会留这样的暗路。

他悬在半空的脚轻轻一探,石棱纹丝不动,显然是精心凿就的。

谢云。他低唤,声音撞在井壁上散成碎响。

果然,再往下三丈,石壁上出现个半人高的石龛,龛前堆着几段发黑的麻绳,像是旧人攀附的痕迹。

枯骨就在石龛里。

涪翁的呼吸骤然急促。

那具骸骨曲着背,双手护在胸前,腕骨上还系着褪色的红绳——正是谢云当年大婚时系的同心结。

他跪坐下去,指尖轻触骸骨,腕间玄针突然爆发出灼热的刺痛,像在催促他翻开那双手。

谢兄...他声音发颤,缓缓掰开骸骨的手指。

泛黄的绢帛裹着的物事露出来时,他几乎要栽倒——绢帛上二字的墨痕虽淡,却是他亲手写的题签!

医册封面的绢帛脆得像薄冰,他不敢用力,只用指甲挑开一角。

第一页的字迹让他瞳孔骤缩:五气调脉法:春刺井,夏刺荥,长夏刺输,秋刺经,冬刺合...这是《黄帝内经》里只言片语提到的古法,他曾在天禄阁遍寻不得,此刻竟完整地躺在他掌心!

翻到第三页,一张薄如蝉翼的丝帛从册中滑落。

他捡起来借火折子看,上面用朱砂画着山势图,山脚标着二字,山腹处有个红点,旁注:洞深三十丈,石床藏卷。

琅琊古洞...他反复念着,指腹摩挲丝帛边缘的齿痕——像是被人用牙咬着撕开的,定是谢云怕被人发现,分两次藏匿。

突然,头顶传来细微的动静。

涪翁猛地抬头,麻绳在井壁上擦出刺耳的摩擦声。

他迅速将医册塞进怀里,又把丝帛原样夹回,动作快得像偷粮的松鼠。

有人来了。他心跳如擂鼓。

归墟井荒废多年,除了他和谢云,谁会深夜至此?

指尖摸到腰间的寒芒银针——这是用极北冰蚕的茧丝淬毒制成的,针尖能感应百里内的气血流动。

他取出一枚,运力刺入井口的石缝,银针瞬间没入三寸,只留尾端的银环在外。

若有人动井,针尾银环会震。他默念着谢云教他的追踪术,刚要退开,头顶的脚步声突然清晰起来。

是皮靴碾过碎石的声响,带着刻意放轻的克制。

涪翁贴着石龛后壁,连呼吸都凝成了冰。

他看见井口的月光被遮住一角,接着是提灯的光晕漫下来——那灯穗是绛紫色的,绣着缠枝莲纹,他在太医院见过!

沈知秋?他喉间发出无声的惊喘。

沈知秋是韩慎之的关门弟子,当年在太医院总跟在韩慎之身后抄方,她的绣鞋尖总沾着朱砂粉,此刻映在井壁上的影子,鞋尖果然有一点暗红。

脚步声停在井边。

涪翁看见一只戴翠玉扳指的手探下来,指尖在井栏上敲了三下——是韩家暗语的信号。

他攥紧怀里的医册,玄针在袖中发烫,像是在提醒他:当年韩慎之逼谢云烧伪卷时,沈知秋就捧着药引站在旁边。

她怎么会找到这里?他脑子转得飞快。

谢云的遗书只说残卷在归墟井,难道韩家的人早就在监视谢云?

或者...他突然想起医道传承印浮现的归墟井三字,或许这印的感应,不仅引他来,也引了其他人?

井外传来瓷器轻碰的脆响。

涪翁眯起眼,看见沈知秋从袖中取出个青瓷瓶,往井里倒了些什么——是雄黄酒!

她怕井里有蛇虫,这是韩家探穴的老习惯。

上来吧。沈知秋的声音像浸了冰水,我知道你在下面。

涪翁的背紧紧贴着石壁。

月光从井口漏下来,照见沈知秋腰间的玉佩——是韩家祖传的医圣佩,当年韩慎之总说要传给最得意的弟子,此刻却挂在她腰上。

他屏息望着井口,只见沈知秋俯下身,发间的珍珠簪子闪了闪,影子在井壁上越拉越长。

而他怀里的《针经》残卷,正随着他的心跳,一下一下撞着他的肋骨,像在说:藏好我,藏好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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