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和的午后,阳光透过中军帐的窗棂,在青砖地上织出细碎的光斑。
龙弈与苏信相对而坐,案上的青瓷茶具冒着袅袅热气,碧螺春的清香在帐内弥漫开来,带着江南的湿润,冲淡了连日来挥之不去的硝烟味。
苏信执起茶壶,壶嘴悬在杯盏上方三寸处,将琥珀色的茶汤注入,动作行云流水,茶沫浮起又悄然散去:“龙统领年纪轻轻,便有如此胸襟与智谋,既能领兵破阵,又能容得下异见,真是令人佩服。”
他放下茶壶,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目光落在龙弈脸上,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赞许,“说起来,我有个妹妹,名唤苏雅,与统领年岁相仿,不仅容貌秀丽如春日桃花,且精通诗书,性情温婉似山间清泉,若是……”
话未说完,龙弈已笑着摆手,指尖轻轻叩了叩茶盏,发出清脆的响:“苏指挥使好意,龙弈心领了。”
他提起茶盏,浅啜一口,茶香在舌尖化开,眼底漾着温柔的笑意,那笑意里藏着独属一人的珍视,“只是我已有未婚妻,名唤阿婷,是我从南阳军时便相伴的人,她的好,不是笔墨能写尽的。她是我此生认定要相伴一生之人,断无再娶他人之理。”
苏信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情意,那情意纯粹得像未被惊扰的山涧,先是一愣,随即朗声笑了起来,笑声在帐内荡开,带着几分释然:“哈哈哈,是我唐突了,竟未先打探便贸然提及。龙统领对令未婚妻如此情深,真是难得。如今这乱世,能得一人心,实乃幸事。”
他端起茶盏,与龙弈轻轻一碰,瓷盏相击的脆响里带着几分歉意,“这般说来,倒是我那妹妹没福气了。”
两人相视而笑,帐内的气氛愈发融洽,连阳光都仿佛变得更暖了些。阳光照在龙弈的侧脸,勾勒出他俊朗的轮廓,眉宇间的英气与谈及阿婷时的温柔交织在一起,竟让苏信看得有些失神——这般人物,既有铁马冰河的豪情,又有对一人的执着,难怪能让数万将士甘愿追随,将性命托付。
他端起茶盏饮尽,茶味的甘醇里,忽然生出几分复杂的滋味。或许,萧衍要他做的事,从一开始就错了。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像被风吹散的茶烟,很快便消失在帐外的风里。
“说起来,”
龙弈放下茶盏,话锋转向军务,“秦军经此一败,怕是要休整些时日,我们正好趁这段时间,把鹰嘴崖的密道再加固一番。”
“龙统领所言极是。”
苏信敛了心神,眼底的笑意换成了沉稳,“我已让人备了图纸,打算在密道入口设下三层机关,就算秦军有通天的本事,也闯不进来。”
阳光依旧在地上流淌,茶香与军务的讨论交织在一起,帐内的平和像层柔软的纱,暂时遮住了乱世的锋利。
“你们在聊什么,这么高兴?”
帐帘被轻轻掀开,赵勇的声音传了进来,带着股风里的尘土气。他刚巡查完营防,甲胄上还沾着草屑,手里攥着杆长枪,枪缨上的红绸沾着些尘土,却依旧精神矍铄。
“伯父来得正好。”
龙弈起身让座,亲自为他斟了杯茶,碧螺春的清香混着热气漫上来,“正与苏指挥使说些趣事。”
赵勇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仰头喝了口热茶,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熨帖了连日来的疲惫:“什么趣事,也让我听听?说不定我年轻时的故事,比你们的更精彩。”
龙弈看向苏信,眼里闪过一丝促狭,嘴角弯起笑意:“苏指挥使有位妹妹,才貌双全,性情温婉。我正想,咱们凌丰与她倒是年岁相当,都是热血正直的性子,不知……苏指挥使意下如何?”
“龙弈你这小子!”
赵勇被茶水呛了一下,咳嗽着摆手,脸膛泛起红晕,“凌丰那愣头青,性子野得像头没驯熟的狼,舞枪弄棒还行,哪懂什么风花雪月?哪配得上苏小姐这般人物?”
话虽如此,他眼角的皱纹却挤成了花,眼底的笑意藏不住,显然心里早已乐开了花——谁不盼着自家小子能得个好姻缘?
苏信也笑了,指尖轻轻点着案几:“赵将军过谦了。凌丰将军少年英武,枪法卓绝,上次夜袭秦军渡船,单枪匹马挑了三个哨卡,是难得的将才。若真能与我妹妹结缘,文武相济,倒是一段佳话。”
三人说说笑笑,帐内的空气都变得轻快起来。
赵勇说起凌丰小时候偷拿他的长枪,学着大人扎马步,结果被枪杆绊倒扎破手,哭着喊“枪不听话”的糗事,引得龙弈与苏信哈哈大笑,笑声撞在帐壁上,又弹回来,混着茶香漫出帐外;苏信则谈起东齐的风土人情,说那里的海滨有捡不完的贝壳,五颜六色的,孩子们常蹲在沙滩上捡一整天,串成项链挂在颈间,海风一吹,贝壳相撞的声音像碎玉叮当。
帐外的风穿过廊檐,带着营地里操练的呼喝声——那是士兵们在喊“嘿哈”的号子,整齐有力,却丝毫没有冲淡帐内这份难得的闲适。
谁都知道,这样的时光在乱世里如同朝露,转瞬即逝。可此刻,他们暂且放下了军机要务,放下了暗藏的疑虑,只像三个寻常的男人,说着家常,聊着儿女,让紧绷的神经在茶香与笑语里,得到片刻的松弛。
笑谈间,龙弈话锋一转,目光落在赵勇身上,语气沉稳了几分:“伯父,前些日子让您留意赵彻将军,他近来可有什么异常?”
赵勇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眉头微微蹙起,像被风吹皱的池水。他放下茶盏,指尖摩挲着粗糙的杯沿,那里还留着常年握枪的厚茧,沉吟道:“说起来,确实有些不对劲的地方。”
“哦?”
龙弈与苏信交换了个眼神,都凝神屏息,等着下文。阳光落在案上的地图,恰好照亮博望城的位置。
“赵彻每日操练兵马,倒也勤勉,喊杀声比谁都响。”
赵勇缓缓道,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案几,“只是……他总爱在营里向哨兵打听鹰嘴崖的布防,问得格外细,连暗哨换岗的时辰都要问;还托人买南楚的草药,说是治旧伤,可他肩膀上的箭伤明明半月前就结痂了。”
他顿了顿,语气里多了几分疑惑,“前日我去他帐中,见他对着博望城的地图发呆,手指在城防图上划来划去,我问他在想什么,他却像被针扎了似的,慌忙把地图卷起来塞进箱底,神色慌张得很,说只是‘想家了’。”
帐内的气氛沉静下来,连茶香都仿佛凝固了。阳光依旧明媚,透过窗棂照在青砖上,却仿佛带着些微的凉意,像浸了水的丝绸。
龙弈的指尖在案上轻轻敲击着,节奏缓慢而有力,目光落在地图上的博望城,那里的朱砂标记像颗跳动的疑点,若有所思。
“苏指挥使,依你之见,该如何试探赵彻将军是否真心归降?”
龙弈看向苏信,语气诚恳,带着请教的意味。
苏信端着茶盏,指尖在杯沿轻轻画着圈,茶汤里映出他眼底的思索,片刻后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有三计可试。”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尖苍白修长:“一曰‘财诱’。可假意赏赐他一批金银绸缎,说是嘉奖他归降有功,暗地里派人盯着,看他是否会私下藏匿,或托人将财物送回博望城,与旧部联络。”
又伸出一根手指,两根手指并拢如剑:“二曰‘危试’。可谎称秦军夜袭博望城,城防告急,故意在他帐外议论此事,看他是否会情急之下暴露破绽——或是失态追问,或是偷偷传递消息。”
最后伸出一根手指,三根手指呈鼎足之势:“三曰‘间离’。可让赵将军故意在他面前说些假的军情,比如‘三日后偷袭秦军粮草营’,再派人盯着秦军的动向,若他们提前设防,便知有内鬼。”
龙弈听得连连点头,眼里闪过赞许:“苏指挥使这三计,环环相扣,真是精妙。既不伤和气,又能探出虚实。”
赵勇也抚掌道:“好主意!我这就去安排,先让老周头‘不经意’透露给他,说库房新到了一批南楚的珍稀药材,看他会不会动心。”
“伯父且慢。”
龙弈叫住他,语气凝重如铁,“此事需暗中进行,切不可打草惊蛇。若赵彻将军真是真心归降,免得伤了他的心,寒了其他归降将士的意;若是……”
他没说下去,但眼底的寒光已像出鞘的剑,说明了一切——若真是内鬼,便要将计就计,揪出背后的人。
“我明白。”
赵勇郑重点头,起身时甲胄轻响,像块绷紧的弦。他拎起长枪,枪杆拖地的声音渐渐远去,帐内又恢复了宁静,只剩下茶香在空气中浮动。
苏信看着龙弈,忽然笑道:“龙统领对部下,倒是颇为宽厚。换作旁人,怕是早按捺不住,直接把赵彻将军绑起来审问了。”
“乱世之中,能得一心腹不易。”
龙弈望着窗外的玄鸟旗,金线在风中闪着细碎的光,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赵彻将军年轻时在博望城守了十余年,若不是真被逼到绝路,不会轻易归降。若能以诚心换诚心,谁愿动刀兵?毕竟刀砍下去,伤的不仅是皮肉,还有人心。”
苏信端起茶盏,望着杯中晃动的茶汤,里面映出他模糊的影子,若有所思。阳光斜斜照在他脸上,一半明亮如洗,能看清眉骨的弧度;一半隐在帐内的阴影里,连瞳孔的颜色都变得深沉,让人猜不透他眼底翻涌的究竟是赞同,还是别的什么。
帐外的风渐渐大了,吹得玄鸟旗猎猎作响,旗面与旗杆碰撞的“啪啪”声此起彼伏。龙弈烦恼着,试探赵彻的这三计,看似简单,实则步步惊心——不仅是为了查清他是否有异心,更是为了燕回山的安危。
但他不后悔。因为他知道,城墙再坚固,挡不住人心涣散;兵器再锋利,护不住众叛亲离。只有守住人心,才能守住这片被战火啃噬的土地,守住那些把命交给他的弟兄,守住阿婷眼里的期盼。
茶盏里的茶汤渐渐凉了,碧螺春的清香淡了许多,可帐内的两人都没有起身。阳光缓缓西移,将他们的影子在青砖地上拉得很长,很长,像两个并肩而立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