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眼就到了。
原本荒芜的稷下学宫遗址,此刻已经焕然一新。
巨大的广场被清理出来,夯土为基,碎石铺路,虽然简陋,却自有一股开阔磅礴的气势。
广场北侧,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格外醒目,上面设置了祭酒嬴昭的主位。
台下按照不同学派划分了区域,摆放着用工坊边角料新制的蒲团和矮几。
这些东西虽然没有雕饰,但干净整齐,倒也别具一格。
天还没完全亮,各家学者就已经陆陆续续入场了。
墨家展示了精巧的微型水车模型,农家带来了新培育的秧苗,医家摆放着各种草药标本……现场俨然成了一个小型的科技博览会。
不过所有人的目光,都时不时地瞟向入口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大家都心知肚明,今天的好戏,绝对不只是表面上的和谐交流。
辰时整,三声鼓响震撼全场。
嬴昭身着玄色祭酒袍,在一众护卫和蒙毅、章邯、黎姜的簇拥下,缓步登台。
他虽然年纪小,但步伐沉稳,目光扫过台下济济一堂的百家众人时,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这位祭酒大人一点废话都没有,直接开门见山,清越的声音传遍整个广场:“今日,稷下学宫初聚百家,不论过往恩怨,只看今朝作为。”
他顿了顿,继续道:“学宫之规,只有八个字——‘求真’、‘务实’、‘利国’、‘益民’。”
“凡是符合这八个字的学说,学宫都会帮助着书立说,传播天下。”
这话说得言简意赅,却掷地有声。
然而他话音刚落,一个苍老而激愤的声音就炸响了:“荒谬!”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只见以博士仆射淳于越为首,数十名儒生浩浩荡荡地走了过来。
他们根本没去儒家区域,而是直接冲到高台下。
为首的几个儒生更是高高举着沉重的竹简,面色肃穆得像是捧着祭祀的礼器。
“嬴昭!你身为皇子,蒙陛下信重,授以祭酒之职,不行教化之责,反倒鼓捣奇技淫巧,毁弃先贤遗迹!”
淳于越须发皆张,手指几乎要戳到台上,话语锋利如刀。
“更用这种轻贱之物,妄图替代传承圣人之言的竹帛!你是想让我华夏文脉,断绝在你这黄口小儿手里吗?!”
这话说得极其诛心,直接把“纸张”和“断绝文脉”画上了等号。
现场瞬间安静得连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果然来了!儒家一出手就是绝杀!
甘罗坐在儒家区域的前排,眼帘微垂,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似乎对眼前师长的激烈言行不置可否。
但他微微侧耳的姿态,暴露了他正在全神贯注地等待嬴昭的回应。
墨家、农家等人则面露忧色或好奇,都想看看这位少年祭酒要怎么应对这道德层面的猛烈抨击。
嬴昭面色不变,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抬手阻止了身后想要上前呵斥的章邯。
“淳于博士,”嬴昭的声音依旧平稳,“你口口声声说纸轻贱,不堪承载圣人之言。”
“那我问你,圣人之言,是重在其承载之物,还是重在其蕴含之道?”
淳于越冷哼一声:“自然重在其道!但是‘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竹简厚重,才能显出学问的庄严;帛书珍贵,才能彰显经典的神圣!”
他鄙夷地看了一眼旁边少府官员桌上摆放的雪白秦纸。
“这东西薄如蝉翼,价同草芥,怎么能配得上圣贤的微言大义?”
“要是人人都能轻易得到、随意书写,学问还有什么尊严可言?!”
这番话代表了许多守旧派士人的心声。
知识的垄断,不仅关乎利益,更关乎他们心中那套固有的等级秩序。
嬴昭笑了,那笑容在六岁孩童的脸上,显得格外通透而锐利。
“原来在博士眼里,学问的尊严是靠承载物的昂贵和笨重来体现的?”
“而不是靠它本身能不能开启民智、造福苍生?”
他轻轻摇头,不再和淳于越进行无休止的义理纠缠,直接转向实践。
“既然博士质疑纸张不堪用,那咱们就当场试一试,如何?”
他看向章邯:“章少府,取新旧竹简各一卷,再取浸水、曝晒、揉搓过的秦纸各一张来。”
“诺!”
很快,几名侍卫搬来一张长案。
左边放着一卷崭新的竹简,右边则放着几种处理过的纸张——一张明显被水浸过,边缘有些发皱但字迹依旧清晰;一张在烈日下曝晒多日,颜色略黄却无开裂;还有一张被反复揉搓,虽有折痕,却并未破碎。
“淳于博士,诸位,请仔细看。”嬴昭走下高台,来到长案前,拿起那卷新竹简。
“这竹简,重量多少?抄写一卷万言书,需要多少天?要耗费多少工匠的心血?搬运存储,又要占多少地方?”
他不等回答,又拿起那张浸过水的纸。
“这纸虽然被水浸过,但字迹还在。敢问博士,要是竹简遭了水灾,绳索霉烂,简片散落,上面的文字还能保全多少?”
接着,他拿起曝晒过的纸。
“这纸经过烈日曝晒,依旧坚韧。而竹简晒久了,容易干裂变形。”
最后,他拿起那张揉搓过的纸,双手用力,竟然没能把它撕开!
“这纸柔韧,不易损毁。而竹简要是被挤压碰撞,简片容易折断,刻的字也容易被磨掉。”
这一番对比,简直不要太直观。
淳于越脸色发青,强撑着辩解:“这……这不过是耐久的小技巧!竹简能传承数百年而不朽,这东西能做到吗?”
“为什么不能?”嬴昭反问,“造纸工艺还在不断改进,假以时日,造出千年不朽的纸,并非难事。”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提高,面向全场。
“更重要的是,竹简笨重,一书难求,寒门士子想读圣贤书,往往要倾家荡产,或者辗转抄录好几年!”
“而纸张,”他抓起案上一叠白纸,用力扬起,雪白的纸片如同蝴蝶般纷飞,“可以让典籍的成本降到竹简的百分之一!可以让天下寒士,人人有书读,人人明白事理!这是功德无量的大好事!”
“怎么到了博士嘴里,反倒成了断绝文脉的罪过了?!”
“说得好!”台下那些穿着寒酸的士子中,有人忍不住激动地喊出声来,眼圈都红了。
他们太知道求学的艰难了,这简直就是古代版的知识付费VIp啊!
蒙毅适时上前,展开一卷帛书,上面是用朱砂写就的详细数据。
“经少府核算,同等字数,竹简造价约为百钱,而秦纸,仅需一钱!”
“而且书写效率,竹简需要刻写或者用毛笔小心翼翼书写,容易污损,而纸张可以流畅挥毫,效率提升十倍不止!”
“如果采用殿下提出的‘印刷术’,效率更能提升百倍千倍!”
这数据一出,全场哗然!
百分之一的成本!十倍百倍的效率!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器物之争了,这是要颠覆整个知识传播模式的节奏啊!
淳于越和他身后的儒生们,在这铁一般的数据和眼前鲜明的对比面前,彻底哑火了。
脸色由青转红,再由红转白,跟调色盘似的。
他们赖以立足的“礼法”、“尊严”,在“普惠”、“实用”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一直沉默的甘罗,此刻终于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向嬴昭。
“祭酒大人所言数据,确实惊世骇俗。纸张对于传播学问的功劳,确实很大。我深感佩服。”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丝锐利。
“但是,载体的便利,终究只是‘器’的层面。学问的根本,在于‘道’。”
“不知道祭酒大人,打算用什么‘道’来引领这稷下学宫?又打算用这廉价易得的纸张,传播什么样的学说?”
“如果传播的不是正学,而是异端邪说,那流毒的速度,恐怕也是竹简时代的百倍。这才是我们儒家真正担心的地方。”
他不再纠缠纸张本身,而是把问题提升到了学说正统性和领导权的层面。
这一问,比淳于越的斥责更加刁钻,直接指向了嬴昭作为祭酒的核心理念和未来可能出现的意识形态冲突。
嬴昭看向甘罗,眼中第一次露出了认真的神色。
他知道,和儒家真正的较量,现在才正式开始。
“甘上卿问得好。”嬴昭迎着他的目光,朗声道。
“学宫之道,刚才已经说了,就是‘求真、务实、利国、益民’。”
“什么是真?能解释万物、利于民生的就是真!什么是实?能落地施行、产生效果的就是实!”
“在这个标准下,百家学说,都可以畅所欲言,互相辩论。优胜劣汰,真理越辩越明!”
“至于什么算是正学,什么算是异端……”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无比的自信与力量,传遍全场。
“不是由你我说了算,应该由天下百姓,由这煌煌青史,由这世间万物运行之理来判定!”
“十日之后,学宫论战台,我期待与甘上卿,与儒家,与在座百家,好好辩一辩这……天地正道!”
声震四野,气势如虹。
甘罗凝视嬴昭片刻,缓缓起身,郑重地行了一礼。
“既然这样,我和儒家,恭候祭酒大驾。”
纸和竹简的辩论,以纸张的全面胜利暂告段落。
但一场关乎思想、关乎道路的更大风暴,正在酝酿中。
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位少年祭酒,要的不只是技术革新,更是要重塑整个天下的学术秩序!
台下,月神面纱下的唇角微不可查地勾起,流沙的探子眼神闪烁,而更多的百家学者,眼中则燃起了兴奋或凝重的光芒。
稷下学宫这潭水,被嬴昭用一张纸,彻底搅动了。
这下可真是,纸糊的儒家,撞上硬核的科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