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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延心中的那团火,并未因申饬与罚俸而熄灭,反而在压抑中燃烧得更加炽烈。他认定赵云保守怯战,阻碍自己建功,而建业的处罚更让他觉得是朝中有人(他下意识地便会联想到陆逊及其党羽)在进谗言,故意打压他。
“报——!”一名斥候急匆匆闯入魏延营帐,“将军,发现蜀军大队人马约五千,由蜀将陈式率领,正沿沮水南下,其先锋已过界碑三十里,似乎在向夷道方向移动!”
“什么?!”魏延勐地站起,眼中非但没有惊惧,反而爆射出兴奋的光芒,“再探!查明其具体意图,是佯动还是真欲犯境!”
接连几日,更多情报汇集而来。蜀军此番动作不小,陈式所部并非孤军,其侧翼还有李严派出的策应部队,总兵力接近万人,摆出了一副要夺取夷道,威胁江陵侧翼的架势。蜀军也不再如之前般一味退让,前哨部队与吴军斥候爆发了数次小规模冲突,互有伤亡。
“将军,蜀军此番来势汹汹,恐非虚张声势!”王校尉面带忧色,“是否立即禀报赵都督,请求增援,固守夷道?”
“固守?增援?”魏延冷笑一声,走到简陋的沙盘前,手指重重点在夷道以北的一片山地,“你看这里,地形险峻,利于设伏。陈式此人,勇而无谋,李严用他为先锋,可见其轻敌!若我军能在此地设伏,必可重创其先锋,挫其锐气!”
“可是将军,赵都督严令,任何出击必须报请……”
“战机稍纵即逝!”魏延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等报请江陵,来回耗费时日,蜀军早已站稳脚跟!此乃天赐良机,岂能因循坐误?李严、陈式,皆视我魏延如无物,此番便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他眼中闪烁着赌徒般的狂热与决绝:“传令下去,全军饱餐战饭,入夜后偃旗息鼓,随我出营!王校尉,你带五百人留守大营,多立旗帜,虚张声势,务必让蜀军斥候以为我大军仍在营中!”
“将军,三思啊!此乃违抗军令,若有不测……”王校尉还想再劝。
“执行军令!”魏延厉声喝道,不容置疑,“一切后果,由我魏延一力承担!”
是夜,月黑风高。魏延亲率两千五百精锐,人衔枚,马裹蹄,悄无声息地离开大营,沿着山间小道,向预设的伏击地点急行军。他要用一场干净利落的胜利,来洗刷之前的耻辱,来证明自己的正确,来向所有质疑他的人宣告——他魏延,才是江东真正的支柱!
几乎在魏延出兵的同时,江陵都督府也收到了蜀军异动的紧急军情。
赵云连夜召集众将议事,灯火通明的正堂内,气氛肃杀。
“情况已明,李严遣陈式领兵南下,意图夺取夷道,窥视江陵。其军势不小,绝非寻常挑衅。”赵云目光扫过众将,“夷道虽小,然位置关键,不容有失。我意,立即调遣樊胄部三千兵马增援夷道守军,依托城防,稳守待援。同时,命文聘将军水军一部,沿江而上,策应夷道,威胁蜀军侧翼及粮道。”
这是一套稳健的应对方案,先确保要点不失,再图反击。
“都督,”一名将领出列道,“魏车骑所部距夷道更近,是否令其出兵牵制,或侧击蜀军?”
赵云沉吟道:“已派人快马前往魏延营寨传令,命其谨守营垒,加强戒备,无令不得出战,必要时可向夷道靠拢,互为犄角。”他深知魏延性子,在局势未明时,不敢让其轻易出击,以免再中敌人圈套。
然而,命令尚未送出多远,来自魏延大营的紧急军报便到了——魏延已于昨夜擅自率主力离营,去向不明,仅留少量部队守营!
“什么?!”纵然以赵云之沉稳,闻此消息也不禁变色,“魏文长安敢如此!”
堂内顿时一片哗然。
“魏延又违令!”
“他去了何处?莫非去迎击陈式了?”
“孤军深入,凶多吉少啊!”
赵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怒火与担忧。他立刻走到沙盘前,根据魏延的性格和蜀军动向,迅速判断其最可能的意图和行动路线。
“他必是去沮水河谷设伏,想打陈式一个措手不及!”赵云手指沙盘上一处险要峡谷,“此处名为‘断肠谷’,是最佳的设伏地点!”
“都督,现在怎么办?是否派兵接应?”樊胄急问。
赵云目光锐利,快速权衡。魏延违令出击,打乱了全部部署。若置之不理,其部很可能被反应过来的蜀军包围歼灭;若派兵接应,则正中李严下怀,必将演变成一场大规模野战,胜负难料,且违背了主公“不首先开启大战”的旨意。
片刻的沉默后,赵云做出了决断:“樊胄,你部按原计划,火速增援夷道,务必守住!传令水军,加快行动,尽可能前出,威慑蜀军!另,点齐我本部三千骑兵,随我出城!”
众将愕然:“都督,您要亲往?”
赵云神色凝重:“魏延虽违令,然其部皆是我江东精锐,不可不救。我亲率骑兵前往,并非为了与蜀军决战,而是接应魏延撤退。若能趁其与陈式交战之时,从侧翼突袭,或可接应其脱身。其余各部,严守江陵及各处关隘,没有我的命令,绝不许出战!”
他这是要以自身为饵,行险一搏,试图在败局中挽回部分损失,救出魏延这支孤军。
“都督,太危险了!”众将纷纷劝阻。
“我意已决!”赵云斩钉截铁,“江陵防务,暂由习珍将军代理。即刻行动!”
马蹄声碎,赵云白袍银枪,率领三千精锐骑兵,趁着黎明前的最后黑暗,冲出江陵城,向北疾驰而去。他知道,自己踏上的,是一条布满荆棘的险路。
就在西线烽火骤起的同时,江北,寿春大都督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陆逊并未过多关注建业朝堂的流言蜚语,他的精力完全集中在两件事上:消化巢湖战果,稳固江淮防线;以及,全力推进触及根本的新政。
长史正在汇报新政遇到的阻力:“……庐江、九江几家大族,联合抵制清丈田亩,声称祖产有据,官府所持图册有误。蕲春屯区与当地宗族因水源分配再起争执,险些械斗。官学招募寒门子弟,亦遭部分世家明里暗里的阻挠,声称‘有辱斯文’……”
陆逊静静地听着,手指在桉几上无意识地敲击着。这些,都在他预料之中。
“图册有误?”他澹澹开口,声音平静无波,“那便重新勘验,令各家出示地契、鱼鳞册,与官府存档、前朝典籍乃至军中缴获的曹魏文书,一一核对。着监察御史介入,凡有瞒报、诡寄、侵吞官田者,无论涉及何人,一律按律处置,田产充公,首恶者流徙交州。”
他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却带着冰冷的决绝。
“水源之争,按既定分水方案执行。胆敢械斗者,视同谋逆,参与宗族,课以重税,直至其驯服为止。”
“官学之事,更无须妥协。传令各郡,加大考核力度,凡通过考核之寒门子弟,其家庭赋税可酌情减免。世家阻挠?记下名单,其族中子弟,三年内不得举荐为官、为吏。”
一条条指令发出,如同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毫不容情。长史听得心惊肉跳,他知道,大都督这是要用最强硬的手段,强行碾碎一切阻碍。
“大都督,如此……是否过于急切?恐激起更大反弹,朝中谤议已……”长史忍不住劝谏。
陆逊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深潭,望不见底:“长史可知,何为‘沉疴需用勐药’?曹魏新丧,司马懿蛰伏,此乃天赐我等整顿内部的良机。若因些许谤议、几家顽抗便畏缩不前,待魏国缓过气来,或西线有变,我江东拿什么去抵挡?些许阵痛,总好过日后国破家亡。”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校场上正在操练的军士:“新政,不仅是与民争利,更是要打破世家垄断,广开才路,充实府库,强兵富民!此乃国本之争,无妥协余地。谤议?由他去。但江北之地,新政必须推行下去!凡有阳奉阴违、暗中作梗者……”
陆逊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寒意,让长史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他明白了,这位年轻的大都督,其意志如同精钢,绝不会因外界的风雨而有丝毫动摇。江北,注定要迎来一场彻底的风暴。
汉中,丞相府。
诸葛亮看着最新战报,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笑意。羽扇轻摇,对马良道:“李严此计成了。魏延果然按捺不住,擅自出兵断肠谷。陈式依计伴败,已将魏延所部引入预设包围圈。赵云闻讯,亲率骑兵出江陵救援。”
马良赞道:“丞相神算。如今魏延被困,赵云赴援,江陵空虚。是否可按原计划,令邓芝将军出房陵,直扑夷陵?若夷陵一下,则江陵门户洞开!”
诸葛亮却摇了摇头:“时机尚未至。”
“为何?”
“陆伯言未动。”诸葛亮目光深邃,指向江北方向,“巢湖战后,陆逊在江北厉行新政,手段酷烈,已引得江东世家怨声载道。其与魏延将帅失和,更是人尽皆知。然其本人,却稳坐寿春,不动如山。此人,才是江东真正的定海神针。若其按兵不动,我军即使拿下夷陵,亦难竟全功,反而会促使吴国上下同仇敌忾,联手抗我。”
他顿了顿,羽扇指向舆图上淮河一线:“需再添一把火,将陆逊也拖入这局中。令我们的人在江北散布消息,就说……魏延擅自出兵,乃是得了吴公密令,意在消耗赵云兵力,同时试探蜀国反应。而陆逊按兵不动,亦是吴公之意,意在借蜀军之手,除掉魏延这桀骜之将,并削弱赵云,以便日后彻底掌控西线兵权。”
马良倒吸一口凉气:“此计……未免过于狠毒!若此流言传开,吴公、陆逊、赵云、魏延之间,必将相互猜忌,人心离散!”
诸葛亮澹澹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唯有让其内部生乱,互相掣肘,我军方能有机可乘。告诉李严,围困魏延即可,不必急于歼灭。要给赵云救人的机会,也要给……陆逊出兵‘救援’或‘平乱’的理由。”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棋枰,仿佛看到了建业宫中那位年轻吴公焦头烂额的模样,也看到了寿春城内那位沉静大都督面临的艰难抉择。
“风已起,且看这雷,最终会劈向何方。”
许都,司马懿同样收到了西线剧变的消息。他阴冷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打起来了,好啊!打得越热闹越好!”他对心腹道,“立刻加派人手,在江东散播流言,要强调陆逊坐视魏延、赵云身陷险境,其心可诛!再让人在军中散布,说赵云救援不力,是想借刀杀人,除掉魏延这个不服管束的刺头!总之,要把水搅得越浑越好!”
他踱步到窗边,看着南方:“诸葛亮想火中取栗,我便帮他再添上几捆干柴!吴国内耗越深,于我大魏越有利!待其两败俱伤,便是我军南下,收复淮南,一雪前耻之时!”
无形的网,正在四面八方撒向江东。西线的烽火,江北的暗流,建业的谤议,与魏、蜀两国精心编织的离间之计交织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风暴,即将席卷整个吴公国。
而风暴的中心,魏延正身陷重围,苦战待援;赵云正率骑兵驰骋在危险的接应路上;而陆逊,则站在寿春的城头,远眺西方,目光沉静,无人能窥知其内心真正的想法。
山雨欲来风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