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藤架上的冰在立春后开始融化,融水顺着藤丝往下滴,在暖脉树的老根处积成个小小的潭。阿恒的儿子蹲在潭边,看着水里浮着的冰碴慢慢化,碴里裹着的暖痕物渐渐清晰——有极北冰纹石的碎光,西陲沙枣核的浅黄,东海贝壳片的银白,南疆红陶屑的赭红,最鲜活的是片刚落下的同心藤叶,叶尖还沾着他昨夜刻牌时溅出的木屑,在水里打着旋,像不肯安分的春。
三十岁的青年伸手去捞那片叶,指尖刚触到水面,潭底突然泛起层金红的光,映出个模糊的影——是脉星蹲在归恒树下,往土里埋沙枣核,年轻时的阿恒正蹲在旁边闹别扭,把核扔得老远,老人捡起来吹了吹,说“等你明白了,就知道这核埋的不是沙枣,是念想”。此刻影里的年轻阿恒突然转身,对着潭边的儿子笑,像在说“现在你该懂了”。
阿安女儿领着孩子们在潭边种“续脉苗”,三十四岁的她鬓角那根白丝旁又多了根,却在苗根触到融水的瞬间,眼里冒出亮闪闪的光。苗是用同心藤的籽、合心果的仁、牵心果的肉混着各地的土种的,刚埋进土里,就见根须顺着融水往暖脉树的方向钻,在地上画出细细的痕,像无数条小蛇在往家的方向跑。“这苗要长到传牌旁才开花,”她往土里撒漫宇花粉,“花开时,所有远方的根都会往这里聚。”
最小的南疆孩子举着块烤热的红陶片跑来,陶片上的“同”字还带着余温,往续脉苗旁一放,根须突然往陶片上缠,像在吮吸上面的暖。“奶奶说红土能记住人的气,”孩子的小手在陶片上摸来摸去,“就像太爷爷的烟袋能记住他的咳嗽声。”阿安女儿把孩子抱起来,让他亲手给苗浇第一勺融水,孩子的手刚碰到水,根须突然往他手心钻,痒痒的,引得他咯咯直笑,笑声惊飞了潭边的雀,雀群的影子掠过暖脉树,像无数个小小的暖在天上飞。
阿恒坐在石台旁的石头上,看儿子把新刻的暖脉牌放在潭边。五十四岁的他最近总爱摸自己的膝盖,那里的旧伤在阴雨天会隐隐作痛,却在牌面映出潭水的光时,突然觉得舒服了些。牌上的“续”字刻得很深,笔画里嵌着根红绳,是他从脉星的旧红绳上拆下来的,此刻正随着融水的晃动轻轻摆,像老人的手在牵着他往前走。
从东海来的渔女儿子驾着小船靠岸,船板上堆着刚从礁石缝里采的“海心草”,草根缠着同心藤的苗,是去年儿子埋下的籽长的。“这些草在石缝里绕了三圈,”青年的裤脚还滴着海水,指着苗上的须笑,“像在给礁石系红绳,说要认亲呢。”他把海心草分给围过来的人,自己蹲在潭边,从怀里掏出个贝壳做的哨子,吹起来的声像极了暖脉树的风,潭里的融水突然泛起涟漪,映出渔女在船头望归帆的影,帆上的“归”字被风吹得猎猎响。
续脉苗在清明前长出了花苞,花苞上的纹是张网,网眼里全是年轻的脸:儿子在极北冰原上举灯的倔,阿安女儿教孩子认暖痕的柔,东海青年吹哨子的专注,南疆孩子攥着红陶片的憨。阿恒看着看着,突然发现网边还粘着个模糊的影,是林默站在离火涧边练剑,剑穗的光落在地上,竟长出棵小小的续脉苗,苏沐雪的藤萝正往苗上缠,像在说“我们也来搭把手”。
儿子背着暖脉牌往极北去的前夜,阿安女儿往他行囊里塞了包续脉苗的籽,每个籽上都刻了个小小的“续”。“瞎眼爷爷说冰原的雪快化了,籽要混着融水种,才能长出不怕冻的根。”她帮弟弟把行囊带系成“永结”,指尖触到他胳膊上的新伤——是上个月在东海帮渔女拉网时被绳勒的,此刻竟随着籽的温度微微发烫,“让冰原的根也知道,我们在接着长呢。”
阿恒站在暖脉树旁,看着儿子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续脉苗的花苞突然轻轻颤,潭里的融水往他脚边淌,水里浮着无数个小小的影,都是极北孩子举着暖脉牌的样子,冻得通红的脸上,眼睛亮得像星。他想起自己年轻时离开家时,脉星也是这样站在门口望着,直到他的影子变成个小点,老人才转身往暖脉树的方向走,脚步里带着种踏实的轻——那是知道根有人续着的安稳。
那天午后,阿恒坐在归恒树的老位置上打盹,梦见脉星正往他手里塞续脉苗的籽,说“续脉续脉,续的不光是根,是人心里的那点热”。醒来时,发现续脉苗的花苞上沾着片沙枣叶,是西陲老妪的孙子托商队捎来的,叶上的齿印还清晰得很,像刚从树上摘的。风穿过暖脉树的叶,沙沙声里混着极北的风声、西陲的沙响、东海的浪涛、南疆的山歌,像所有远方的暖都顺着风往这里涌,在说同一句话:“我们接着呢。”
续脉苗的花在谷雨那天炸开了。那时青阳镇的人都聚在暖脉树旁,传牌的光把融水染成金红,阿恒的儿子正好从极北回来,背着半篓冰融成的水,往潭里一倒,花苞突然“啪”地绽开,花瓣上印着所有续脉的人——极北的瞎眼爷爷在冰原上扶苗,西陲的老妪孙子在沙枣林里埋籽,东海的渔女在船头护草,南疆的山民在红土树下数花。
最奇的是花心,结着个小小的果,果皮上的纹是条河,河里全是年轻的手:儿子在西陲沙暴里握灯的紧,阿安女儿教孩子种籽的柔,极北青年冰融水的专注,南疆孩子捧陶片的憨。阿恒看着看着,突然发现河边还粘着个模糊的影,是脉星坐在归恒树下抽旱烟,烟灰落在地上,竟长出棵小小的续脉苗,他年轻时的影正蹲在旁边浇水,脸上的倔劲,与此刻儿子的一模一样。
大年初一的清晨,续脉果的种子突然从果里蹦出来,顺着传牌的光往四面八方滚。阿恒的儿子追着颗往西滚的籽跑,融水地里留下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像他当年在西陲沙堆里刨暖脉牌时的模样。阿安女儿捡起颗往南滚的籽,放进绣着“续”字的锦囊里,要托商队带给南疆的山民,“让红土树旁也长出续脉苗”。
阿恒捡起最后颗往东滚的籽,放在那半颗沙枣核的壳里。核壳突然合上,变成个小小的暖脉牌,牌上的“续”字缠着根红绳,绳尾系着片续脉花的花瓣。他把牌塞进东海青年的手里,青年的指尖刚触到牌,就觉有股热流往心口钻,像无数双手在推着他往家的方向走——这次的家,不止是东海的渔船。
入夏后,续脉苗的根须顺着传牌的光往地下钻,在暖脉树的根系深处织成个巨大的“续”字。阿恒蹲在老根旁,听着土里传来细微的裂响,像有什么东西在互相打招呼——后来才知道,那是极北的冰根与西陲的沙根在拉手,东海的石根与南疆的红根在拥抱,而所有的根,都往传牌的方向凑,像一群孩子围着讲故事的老人,听他说“往下长,往远走,别忘了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