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源的靴子踩过长乐天青石板路时,惊起了檐角垂落的一串露珠。
水珠坠在青瓦缝隙里,映出他一身如墨的衣袍。
长发随着步履轻晃,发梢扫过腰间悬着的玉扣,却未带起半分多余的弧度。
他唇边横握的竹笛通体泛着温润的光,《离别愁》的旋律从笛孔中漫出。
调子慢得像罗浮山间终年不散的云。
每一个音符都裹着淡淡的水汽,却又透着说不出的清寂。
青石板路的另一端,脚步声伴着笑语声渐渐近了。
白珩走在最前面,白色的裙摆扫过路边丛生的兰草。
她耳尖动了动,忽然停下脚步,伸手拽了拽身旁镜流的衣袖。
“唉,镜流流,你听!”
她的声音里满是惊喜,眼睛亮晶晶地望向笛声传来的方向:
“这个人吹的笛子好好听啊,比咱们之前在仙舟听过的乐师吹得还柔呢!”
镜流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视线落在那个黑衣人的背影上。
那人背对着他们,长发及腰,身形挺拔得像一株孤松。
只有握着笛子的手指偶尔轻动,调出婉转的旋律。
她皱了皱眉,心中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不是见过的熟悉,更像是某种刻在骨血里的印记。
明明从未与这人有过交集。
却觉得这笛声、这背影,都像极了记忆深处被蒙上薄尘的片段。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剑穗,指尖传来丝线的微凉,却压不下心头那阵异样的悸动。
景元跟在后面,手里还把玩着一枚刚从树上摘下的叶子。
闻言也侧耳听了听,笑着摇了摇头:
“白珩姐你倒是奇怪,这调子虽悲伤,却少了几分生气,倒像是吹给岁阳听的。”
他话说得随意,目光却在扫过方源的背影时顿了顿。
总觉得这人身上的气息有些古怪。
既不像罗浮的仙舟人,也不像外来的旅客。
反倒透着一股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疏离。
丹枫走在景元身侧,指尖漫不经心地拂过袖上绣着的龙纹。
他没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笛声。
《离别愁》的调子他曾听过,是表达对爱人离开的悲伤感,但并没有这么悲观。
(不一样,但杀招:虚无歌,就是这首歌悟出来的。)
可眼前这人吹出来,却像是把那烟火气都滤去了,只余下一片清冷的空寂。
他抬眼看向方源的方向,眸中闪过一丝疑惑,却也没再多问。
罗浮之大,总有些来历不明的过客,不必事事深究。
应星落在最后,肩上还扛着他刚打磨好的剑,闻言撇了撇嘴:
“好听有什么用?又不能当饭吃。”
话虽这么说,他却也没再往前走,耳朵不自觉地朝着笛声的方向凑了凑。
心里暗忖这笛子的音色倒是不错,若是能拆开来看看,说不定能琢磨出些新的零件。
这时,方源恰好转过身,朝着他们走来。
他依旧面无表情,双眼黝黑得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半分波澜。
笛子还横在唇边。
《离别愁》的旋律未停,只是调子更慢了些,像是在与这长乐天的风缠绵。
他与白珩几人擦肩而过时,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身边的欢声笑语都与他无关。
“等等。”
镜流忽然开口,下意识地转过身,叫住了方源。
她往前走了一步,目光落在方源的脸上。
那股熟悉感愈发强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隐隐作祟。
却又抓不住具体的轮廓。
“请问,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她的声音比平时柔和了些,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试探。
方源的脚步停住了,他缓缓放下唇边的笛子。
《离别愁》的旋律骤然中断,空气中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他转过头,看向镜流,双眼依旧没有半分情绪,声音平淡得像落在石板上的水珠:
“没有。”
镜流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歉意。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毕竟罗浮的过客那么多,偶尔认错人也正常。
她往后退了一步,微微颔首:
“抱歉,打扰你了。”
方源没再说话,只是重新将笛子横回唇边,转身继续往前走。
《离别愁》的旋律再次响起,依旧是那般清冷的调子。
渐渐随着他的脚步,朝着长乐天的深处飘去。
白珩凑到镜流身边,小声问道:
“镜流流,你真的见过他吗?”
“我怎么觉得他看起来好冷淡啊,好像谁都不想理。”
镜流摇了摇头,心里却依旧有些不安。
她望着方源远去的背影,那股熟悉感始终挥之不去。
像是一根细细的丝线,一端系在这人身上,另一端却深深扎在自己的记忆里。
“不知道。”
她轻声说:
“就是觉得……有点眼熟,或许是我记错了吧。”
景元笑着打趣:
“师傅,说不定是你前世见过呢?”
“不过罗浮的事哪有那么多巧合。”
“别想啦,咱们不是还要去看应星新做的机关吗?”
白珩一听“机关”,立刻来了兴致,拉着镜流的手就往前跑:
“对对对,应星快把你的机关拿出来给我们看看,上次你说要做一个会飞的小灯笼,做好了吗?”
应星被她催得无奈,只好加快脚步跟上,嘴里还嘟囔着:
“急什么,又跑不了,等会儿摔坏了你们可别找我修。”
丹枫跟在几人身后,目光再次望向方源远去的方向。
此时那人的身影已经快要消失在长乐天的雾霭里。
只剩下断断续续的笛声飘来,像一缕缕不肯散去的幽魂。
他皱了皱眉,总觉得这人身上藏着秘密。
可转念一想,仙舟之上,谁又没有自己的秘密呢?
便也收回目光,跟着几人的脚步往前走。
五人的笑语声渐渐远去,与方源的笛声彻底隔绝在长乐天的两端。
方源依旧慢慢走着,靴子踩过青石板路,发出轻微的声响,与笛声交织在一起。
他的长发在风中轻晃,黑衣被风吹得微微扬起,却始终没有回头。
《离别愁》的调子依旧缓慢,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
他走过丛生的兰草,走过垂落的露珠,走过长乐天里每一处熟悉又陌生的风景。
远处的山峦在雾霭中若隐若现,像是沉睡了千年的巨兽,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脚步。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道石阶,石阶蜿蜒向上,尽头是罗浮的边缘。
那里没有青石板路,没有兰草露珠,只有一片茫茫的云海,云海之下,是无尽的虚空。
方源停下脚步,抬头望向云海。
他缓缓放下唇边的笛子,《离别愁》的旋律终于停了下来。
空气中只剩下风吹过云海的声音,低沉而悠远。
他的双眼依旧黝黑,没有半分情绪,只是静静地望着那片云海。
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只是在告别。
长发垂落在胸前,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淡的下颌。
他站在石阶上,像一尊孤独的雕像,与这罗浮的云海融为一体。
良久,他重新举起笛子,想要再吹一曲《离别愁》,可笛孔中却没有旋律流出。
或许是风太大,吹散了音符或许是他的心太静,再也吹不出那样婉转的调子。
他沉默了片刻,转身朝着星海迈出一步。
黑衣在云海中划过一道黑色的弧线,长发在风中飞扬,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蝶。
他的脚步没有丝毫犹豫,一步步走向云海的深处。
身影渐渐被云海吞没,只留下那支竹笛,掉落在石阶上。
随着风轻轻滚动,最终停在石阶的边缘,静静地望着星海。
仿佛还在等待着它的主人回来,再吹一曲未完的《离别愁》。
云海依旧在翻腾,风依旧在吹,罗浮的长乐天依旧宁静。
只是再也没有那个吹着笛子的黑衣人,再也没有那阵清冷而婉转的笛声。
只有镜流他们五人的笑语声,还偶尔会在长乐天的青石板路上响起。
与山间的风、檐角的露珠、丛生的兰草,一起构成罗浮永恒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