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州的晨霜仍凝在城垛箭孔之上,李倓已携周俊登上西城楼。昨日刚清点完第三批发往太原的粮草,江若湄送来的急报说银州中转仓已顺利接货,此刻他望着远处蒸腾的戈壁蜃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棋——那是李泌前日差人送来的,字条上仅写着“夏州近扰,慎之”。
“殿下,您看!” 周俊突然指向东北方,声音带着颤意。
李倓抬眼望去,只见夏州方向的天际线处,三股黑烟正扶摇直上,在湛蓝的天空中拖出狰狞的轨迹。那不是寻常的野火,而是烽燧传警的狼烟 —— 按唐代烽堠制度,三烟连起,意味着敌军千人以上来犯。他猛地攥紧城垛,指节泛白:“是叛军!快查烽燧文书,看是哪路敌军!”
周俊早已奔下城楼,不多时便带着烽燧戍卒的急报折返:“是夏州失守后溃散的燕军残部,约五千骑,正沿盐池西岸南下!”
“盐池!” 李倓心头一沉。盐州城南三十里的乌池、白池,是西北最大的食盐产地,自开元年间便设盐屯官营,不仅供应朔方军的食盐需求,更靠着与粟特商队的互市换取战马与药材,堪称灵武的 “钱袋子”。若是盐池失守,叛军既能断灵武的盐税来源,又能控制互市通道,届时军心民气必崩。
未等他部署,楼下已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盐州刺史崔希逸披着甲胄奔上楼来,脸色惨白如纸:“殿下,敌军势大,我州守军仅五千,且多是老弱!不如弃城退守银州,留得青山在……”
“崔刺史要弃的不是城,是大唐的命脉!” 李倓厉声打断,目光扫过城下正在装卸盐袋的粟特商队,“你可知盐池岁入抵得上朔方军半年军饷?粟特商队每月来此互市,换走的盐能换来千匹战马。若盐池落入叛军之手,灵武无盐可食,互市崩解,太原前线的将士们拿什么过冬?拿什么打仗?”
崔希逸被问得语塞,喉结上下滚动:“可…… 可叛军是骑兵,我军步兵难敌啊!”
“骑兵并非不可破!”李倓转身指向城西南的开阔地,“即刻调你麾下三千精兵,再传我令牌,调银州戍堡的两千朔方军驰援 —— 就说盐池若失,灵武必危!” 他铺开地图,指尖划过盐池北侧的沙丘,“在此处筑梯形营垒,以改良弩箭迎击,定能守住盐池。”
崔希逸虽有疑虑,却也知道李倓在灵武谍战、粮运中的手段,当下咬牙应诺:“末将领命!只是营垒如何筑造?”
“照此图样,三层土坯夹芦苇垒砌,外沿削成斜坡,高处设望楼,低处布礌石。” 李倓迅速画出草图,其设计正是借鉴了西域烽燧的梯形构造,“叛军骑兵冲锋时,斜坡会减缓马蹄速度,望楼上的弩手可居高临下射击。”
此时江若湄也带着民夫赶来,青裙上沾着尘土:“殿下,我已组织盐池的三千民夫,携带工具前往筑垒!另外康拂毗延的商队愿捐出三十车骆驼刺,可埋在营垒外当鹿角。”
“善!” 李倓点头,“让民夫在营垒内侧挖壕沟,储水防火。弩箭工坊的改良弩箭还有多少?”
“尚存八百张,每张的威力强于寻常弩箭三成,射程可达百步。” 江若湄答道。
李倓眼中闪过精光。前日他特意让工匠加固了弩臂,修正了望山刻度,虽不及之前诱敌的“陷阱图纸”那般凶险,却胜在射程远、穿透力强劲。“传令弩手分三队,采用三段式射击 —— 第一队射马,第二队射人,第三队掩护换箭。只要守住营垒,叛军必退!”
日头升至中天时,盐池北侧已筑起三座梯形营垒,如同三道钢铁屏障横亘在沙丘之间。营垒外埋满了骆驼刺,壕沟里注满了盐水,望楼上的士兵已能清晰望见远处扬起的烟尘 —— 叛军骑兵的黑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放狼烟,通知银州援军加速!” 李倓登上中央营垒的望楼,手中握着鼓槌。
正午时分,叛军骑兵发起了第一次冲锋。五千铁骑如黑云般压城而来,马蹄声震得地动山摇。崔希逸紧握腰间横刀,手心已沁出冷汗。李倓却面不改色,望着敌军进入百步射程,大喝一声:“击鼓!第一队弩手射击!”
鼓声如雷,营垒上的弩箭如暴雨倾泻。叛军骑兵猝不及防,前排的战马纷纷中箭倒地,骑士摔落马下,瞬间被后续的骑兵踩踏。未等他们调整阵型,第二队弩箭又接踵而至,箭头穿透甲胄,惨叫声此起彼伏。
“叛军要绕后!” 望楼的士兵大喊。
李倓早已料到,挥动令旗:“左翼营垒弩手转向,礌石准备!”
叛军果然想从侧翼突破,却被梯形营垒的斜坡挡住了去路。马蹄在斜坡上打滑,骑士们身形踉跄,此时营垒上的礌石如冰雹般倾泻而下,砸得叛军哭爹叫娘。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 银州的两千朔方军赶到了,旗帜上的 “郭” 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援军到了!反击!” 李倓振臂高呼。
唐军士气大振,弩手们加快了射击频率,朔方军则从侧翼发起冲锋,与叛军展开了白刃战。叛军本是溃散的残部,见唐军有备,又腹背受敌,顿时军心大乱,纷纷调转马头逃窜。夕阳西下时,战场上已尸横遍野,唐军斩获叛军首级八百余,缴获战马三百匹。
崔希逸拄刀立于营垒前,望着叛军远去的背影,声音哽咽:“殿下,若非您当机立断,盐池今日必失!”
李倓却望向盐池方向,盐堆依旧雪白如银,粟特商队的驼铃再度响起。“此非我一人之功,乃将士用命、百姓相助。” 他转身对江若湄道,“即刻组织商队,将今日缴获的战马送往太原,再运一批盐去灵武,告诉李泌先生,盐池安稳,互市可续。”
三日后,灵武的嘉奖诏书抵达盐州。内侍监宣读诏书时,声音洪亮:“建宁王李倓,临危不乱,智退叛军,保全盐池,实有将帅之才!赏彩缎百匹,黄金五十两,仍留盐州督运粮草。”
诏书宣读完毕,崔希逸等人纷纷道贺,李倓心中了然:肃宗未提兵权,亦未恢复其皇城使职务,显然仍忌惮宗室掌兵——正如他忌惮玄宗复辟,对亲子亦难全然信任。
“臣谢陛下隆恩。” 李倓躬身接旨,脸上并无喜色。
内侍监临走前,悄悄塞给他一张纸条,是李泌的字迹:“陛下疑宗室,暂避锋芒。盐州 - 灵武粮道已通,可联粟特商队,兴微型丝路。”
李倓攥紧纸条,眼中闪过光芒。当晚,他便召集康拂毗延等粟特商人议事。烛火通明的官署内,李倓铺开地图,指尖划过盐州至灵武的官道:“如今盐池安稳,粮道畅通,诸位可组织商队,将盐、粮运往灵武,再从灵武运丝绸、茶叶至此,与西域诸国互市。朝廷可免商税三成,如何?”
康拂毗延大喜,起身拱手道:“殿下此言当真?若能如此,我等愿捐出商队护卫,共护粮道!”
“君无戏言。” 李倓取出盐引,“持此盐引,可在盐池优先取盐。”
消息传出,盐州的商人纷纷响应。不出十日,盐州至灵武的官道上商旅如织,驼铃与车马声昼夜不绝。江若湄制定的分段运粮法,如今也用于商运,在沿途设下的中转仓,既储粮草,又存商货,成了微型丝路的重要节点。
崔希逸望着官道上的繁华景象,对李倓叹道:“殿下此举,胜过守住盐池啊!商道一兴,灵武经济自稳,我唐军后勤亦无忧矣。”
李倓却望着灵武的方向,轻声道:“这只是开始。随着太原之战的临近,安禄山的叛军不会轻易放弃,盐池作为战略要地,仍是其必争之地。我们需尽快加固城防,扩充弩箭工坊,方能有备无患。”
他知道,肃宗的猜忌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但若能将盐州打造成灵武的经济与军事屏障,即便没有兵权,也能在这乱世中站稳脚跟。夜色渐深,盐州城的灯火与远处盐池的月光交相辉映,李倓站在城楼上,仿佛已听见微型丝路上传来的阵阵驼铃。
而此时的灵武紫宸殿内,肃宗正与李辅国议事。御案上摆着李倓送来的捷报与盐池赋税清单,肃宗眉头微蹙,道:“李倓在盐州声望日隆,又联结了粟特商队,恐非善事。”
李辅国连忙躬身道:“陛下圣明。建宁王虽有才,终究是宗室,若让他掌控盐池与商道,恐生异心。不如调他回灵武,另派官员督运粮草?”
肃宗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如今太原战事吃紧,盐池与粮道皆需得力之人掌控。李倓虽有才干,却无兵权,翻不起大浪。且留他在盐州,正好制衡郭子仪的朔方军。”
李辅国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续道:“那江若湄身为女子,却任漕运副使之职,是否不妥?”
“无妨。” 肃宗拿起清单,“她的分段运粮法确有成效,且是李倓举荐,正好可作牵制。传旨,升江若湄为江淮漕运使,仍协助李倓督运。”
夜色中的盐州官署,李倓正与江若湄核对商队账目。周俊匆匆进来,递上一封密信:“殿下,李光弼将军送来急报,史思明已率大军逼近太原,急需粮草与箭矢支援!”
李倓接过密信,目光凝重。盐池保卫战的胜利只是小捷,真正的硬仗,还在太原。他抬头望向窗外,月光下的盐州城静谧安详,而远方的太原,烽火正炽。
“江若湄,” 李倓沉声道,“即刻组织商队,将两万石粮草、一千张改良弩箭送往太原。崔希逸,调一千精兵护送,务必十日之内抵达!”
“是!” 两人齐声应诺。
李倓走到地图前,指尖重重落在太原的位置。肃宗的猜忌他无法改变,但他能做的,是守住盐池,打通粮道,为前线的将士们筑牢后盾。在这场乱世棋局中,他或许只是一枚被猜忌的棋子,但只要能护住大唐的根基,即便身不由己,亦无怨无悔。
窗外的驼铃声再次响起,清脆而坚定,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希望与坚守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