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雾裹着碎冰碴子,在粮仓的夯土墙上结了层白霜。李倓踩着冻硬的积雪走到仓前时,值守兵卒正用木槌敲打冻住的仓门,铁器撞击冻土的脆响在寂静的清晨格外刺耳。“殿下,昨夜又冻裂了三袋糙米。” 粮官捧着账簿赶来,指尖冻得发紫,“库里现存粮只够供朔方军与百官十五日,要是黄河再不解冻……”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周俊翻身下马,披风上沾着的冰粒簌簌掉落:“殿下,陛下急召,在紫宸殿议事,郭将军与李相都已到了。”
紫宸殿内暖意融融,却压不住满殿的焦灼。肃宗攥着案上的急报,指节发白:“黄河从蒲津关到灵州段全冻了!江淮运来的粮船全困在下游,户部刚报的数,存粮撑不过半月。”
郭子仪站在殿中,铠甲上还带着塞外寒气:“陛下,臣已让人探查过,夏州到灵武的驿路本是备用粮道,可近来吐蕃游骑频频出没,上月底刚劫了一批粮车,折损了二十多个弟兄。如今派粮队过去,无异于送羊入虎口。”
李泌眉头紧锁,指尖在舆图上划过夏州至灵武的商道:“吐蕃是趁安史之乱钻了空子,想蚕食边地。寻常粮队目标太大,极易遭劫,可若弃这条道,灵武只能坐以待毙。”
殿内陷入沉默,炭盆里的火星噼啪作响,映得众人脸色凝重。李倓望着舆图上标注的 “盐州商站”,忽然想起康拂毗延前日提及的粟特商队 —— 那些常年往来西域的商人,最擅在战乱中隐秘行路。他上前一步:“陛下,儿臣倒有一策。”
“快说!” 肃宗猛地抬头。
“可组建‘丝路商队护卫队’。” 李倓指向舆图上的商道,“粟特商队常年走夏州至灵武的丝路古道,有固定的歇脚点和暗号,吐蕃游骑多以为商队只带财货,防备心较弱。我们以商队为掩护,将粮草混在丝绸、茶叶之中,再派精锐亲卫乔装成护卫,定能瞒过吐蕃人的耳目。”
郭子仪眼中闪过赞许,随即又皱眉:“此法虽妙,可粟特商队素来逐利,怎肯冒险帮我们运粮?且护粮亲卫的军饷、商队的酬劳,府库如今也拿不出钱来。”
“这一点儿臣已有计较。” 李倓刚说完,内侍引着江若湄走进殿来。她身着墨色官袍,怀中抱着卷宗,显然是刚从盐铁司赶来:“陛下,臣有补充。”
江若湄将卷宗摊开,指着上面的盐引账目:“盐州上月产盐三十万斤,按榷盐法折算,可发盐引百张。粟特商队在西域急需盐引流通,我们可用盐引抵付护粮酬劳,既不用动支府库,还能让他们获利。至于护卫队的军饷,可从下月盐税中预支,绝不耽误行程。”
“盐引当钱用?” 肃宗有些疑虑。
李泌立刻补充:“陛下有所不知,粟特商队在中亚以盐引为硬通货,一张盐引可换三匹丝绸或两石粮食。此法既解了我们的燃眉之急,又能巩固与粟特商队的关系,一举两得。”
肃宗沉吟片刻,刚要开口,殿外传来通报:“粟特商队首领康拂毗延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众人皆是一愣,李倓随即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康拂毗延身着翻领胡袍,腰间挂着银质商印,进门便躬身行礼:“听闻大唐粮道受阻,某特来献策。” 他目光扫过舆图,“夏州至灵武的商道,某走了二十余年,哪处有水源、哪处易埋伏,闭着眼都能说出来。某愿率粟特商队做先导,带护粮队走隐秘路线,只是……”
“只是想要改良弩箭?” 李倓接过话头。前几日康拂毗延还来打听弩箭工坊的进度,显然是为了防备西域盗匪。
康拂毗延眼中一亮:“殿下英明!某愿出西域良马五十匹,换改良弩箭百张。商队中的萨宝(商队首领)都盼着有这利器防身,有了弩箭,护粮更有把握。”
“成交。” 李倓当即应下,“弩箭明日便可从工坊调拨,马到后交由朔方军驯养。”
郭子仪抚须笑道:“有康首领引路,再配上弩箭,吐蕃游骑不足为惧。只是护粮队需派得力之人督运,夏州那边还得与党项部落打个招呼,避免误会。”
话音刚落,殿外又传来脚步声,李豫掀帘而入,身上还带着风雪寒气:“父亲,儿臣愿随倓弟赴夏州督运。”
肃宗一愣:“你刚从银州回来,尚未休整……”
“国事为重,何谈休整。” 李豫走到李倓身边,目光诚恳,“倓弟懂商道调度,儿臣熟悉朔方军防务,我们兄弟同去,既能协调护粮队与商队,又能震慑吐蕃与党项,万无一失。”
李倓心中一暖。自盐州释嫌后,李豫数次主动示好,此次自请同行,显然是想彻底巩固兄弟同盟。他上前一步:“兄长愿去,再好不过。我们可分两路,兄长带朔方军扫清驿路外围,儿臣与康首领率商队走内线运粮,内外呼应。”
肃宗看着兄弟二人并肩而立的模样,紧绷的脸色终于缓和:“好!就依你们。李倓任护粮总管,李豫为副,郭子仪调两千朔方军归你们节制。江若湄,盐引之事全权交由你办理,务必今日办好交割文书。”
散朝后,众人齐聚李泌府中商议细节。江若湄铺开盐引账本,笔尖在纸上飞快游走:“百张盐引已备好,每张都盖了盐铁司的官印,康首领可凭引在盐州、楚州任意盐池取盐。另外,我已让属吏核算过,护粮队的军饷、商队的补给,用盐引折算后刚好够用,无需额外支钱。”
康拂毗延拿起一张盐引,指尖抚过上面的官印,满脸笑意:“江主事办事利落!某这就回商站召集人手,明日一早便可出发。商队有三百骆驼、五百匹骡马,能运粮草三万石,足够支撑灵武一月。”
李豫指着舆图上的鸣沙山:“此处是吐蕃游骑常出没的地方,我带一千朔方军提前一日出发,在山口设伏,等商队经过时扫清障碍。倓弟,你带亲卫与商队同行,务必护住粮草核心。”
“兄长放心。” 李倓取出改良弩箭的图纸,“我已让工坊加急赶制,护粮队每人配两张弩箭、五十支箭镞,粟特商队的护卫也各配一张。这弩箭射程远、穿透力强,吐蕃人的皮甲根本挡不住。”
李泌端起茶盏,轻轻吹去浮沫:“安庆绪那边怕是近日就要动手,你们此行需速去速回。康首领,商队途经党项部落时,可出示陛下的敕令,他们与大唐素有互市往来,不会为难你们。”
次日清晨,灵武城外的商站一片忙碌。粟特商人正将粮草装进铺着丝绸的骆驼鞍袋,外面再盖上皮毛,乍一看与普通商队无异。康拂毗延身着金色萨宝服饰,向商队首领们下令:“按老规矩,鼓响一次整装,两次启程,走散者,在下一个商站静候三日。”
李豫身着银甲,站在朔方军队伍前训话:“此行只许护粮,不许扰民,更不许与党项部落起冲突。记住,我们是大唐的军队,不是劫掠的盗匪。”
李倓则在检查护粮队的装备,见陈忠正帮着粟特护卫调试弩箭,便走上前:“商队里有几个懂党项语的向导?”
“三人,皆常年跑此线。”陈忠答道,“江主事还送来了翻译手册,常用口令尽在其中。”
正说着,江若湄策马赶来,将一个锦盒递给李倓:“这里面是盐引交割文书和党项部落的信物,遇到部落首领时出示这个,他们会提供饮水和向导。另外,江淮那边传来消息,第二批粮草已从楚州出发,等你们回来就能接上。”
“辛苦你了。” 李倓将锦盒收好,翻身上马。
康拂毗延敲响铜鼓,“咚”的一声闷响,所有骆驼皆抬头。朔方军率先出发,马蹄扬起积雪,在空中纷飞。紧接着,铜鼓再响,粟特商队缓缓启程,骆驼铃铛声、马蹄声、商人吆喝声交织,沿丝路古道向夏州而去。
李倓与李豫并马走在队伍前后,寒风吹起他们的披风,猎猎作响。“兄长,还记得小时候在长安,我们常跟着父皇去西市看商队吗?” 李倓忽然开口。
李豫一愣,随即笑道:“怎么不记得?你当时还偷偷骑了粟特商人的骆驼,摔得满身是泥。”
“那时候多好,没有战乱,没有猜忌。” 李倓望着远方的雪山,“等平定了叛乱,我们再去西市,喝最烈的酒,看最热闹的商队。”
李豫重重点头:“一定。”
队伍行至鸣沙山口时,远远传来厮杀声。李豫拔出佩剑:“是我的人在伏击打援。倓弟,你带商队加速通过,我去接应他们。”
李倓勒住马缰,高声下令:“护粮队警戒,商队加快速度!” 粟特商队的骆驼加快了脚步,铃铛声在山谷中回荡。不多时,李豫带着朔方军凯旋而归,马鞍上挂着几面吐蕃游骑的旗帜。
“扫清了?” 李倓问道。
“嗯,斩了十几个头目,其余的都跑了。” 李豫擦了擦剑上的血渍,“党项部落的人已在前面接应,我们今晚能在他们的营地歇息。”
当晚,党项部落的营地里燃起了篝火。部落首领捧着奶茶,向李倓与李豫敬酒:“大唐的盐引是好东西,我们部落的盐全靠你们供应。你们的商队经过,我们一定保护。”
康拂毗延则在与部落的商人讨价还价,用少量丝绸换来了新鲜的羊肉和饮水。李倓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李泌的话:“乱世之中,利益是最好的纽带。” 盐引、弩箭、粮草,这些看似无关的东西,此刻却像一条条绳索,将大唐、粟特商队、党项部落紧紧绑在了一起。
夜深时,李豫走进李倓的帐篷,递来一封密信:“李相派人送来的,说安庆绪已动手,安禄山被李猪儿所杀,洛阳城内一片混乱。史思明按兵不动,看来是想坐收渔利。”
李倓展开信,眼中闪过锐利的光芒:“我们得加快速度,等粮草运到灵武,就能支援回纥兵出击了。”
次日清晨,商队继续前行。一路上,再未遭遇吐蕃游骑的侵扰,党项部落的向导熟知地形,引领他们走了最近的路线。三日后,当灵武的城墙出现在视野中时,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肃宗早已在城门外等候,见商队平安归来,立刻迎了上去:“辛苦你们了!有了这些粮草,我们就能安心应对洛阳的变局了。”
康拂毗延上前躬身行礼:“陛下,此次护粮顺利,全靠大唐的弩箭相助。某已让人把良马送来,还请陛下验收。”
李泌站在一旁,看着卸下的粮草,笑道:“这下灵武的根基稳了。接下来,该轮到回纥兵登场了。”
李倓与李豫相视一笑,兄弟二人并肩而立,望着远方的天空。寒冻的粮道已被打通,而大唐复兴的希望,正随着这源源不断的粮草,在寒冬中慢慢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