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裹挟着沙砾,猛烈地拍打在行宫的夯土城墙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李倓勒住马缰时,靴底已积了半尺厚的浮尘——他昨夜接到肃宗急诏,从夏州星夜兼程赶回,连更换朝服的工夫都顾不上,便径直往客馆而去。
“殿下,李相已在里面候着了。” 守在客馆外的内侍低声禀报,目光不自觉地瞟向院内 —— 十余名身着貂裘的回纥武士正牵着战马伫立,马颈上的铜铃在寒风中叮当作响,与大唐武士的甲叶碰撞声形成奇特的交响。
李倓整了整沾尘的袍角,推门而入。正堂内,李泌已端坐案前,面前的青瓷茶盏还冒着热气,却不见丝毫暖意。见李倓进来,李泌起身示意他坐到侧位,指尖在案上的舆图轻轻一点 —— 那是北庭都护府的疆域,红笔圈出的区域正对着回纥的牙帐方向。
“多逻斯刚提出条件,口气硬得很。” 李泌的声音压得极低,“葛勒可汗想要北庭都护府的管辖权,说那是‘助唐平叛的立足之地’。”
李倓心头一沉。他太清楚北庭都护府的分量 —— 自太宗年间设立以来,这里便是大唐管控西域的咽喉,更是安史之乱后唯一未被吐蕃渗透的据点。一旦割让,不仅西域诸国将人心浮动,回纥的势力更会直接逼近河西,后患无穷。
正说着,堂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为首者身材高大,身着银线绣边的黑色貂裘,腰悬嵌宝石的弯刀,正是回纥使者多逻斯。他身后跟着两名粟特译员,见了李倓与李泌,只略一躬身,便径直坐到主位上,连客套话都省了。
“两位大人,可汗的意思很明确。” 多逻斯开口,译员立刻跟上翻译,“回纥骑兵能踏平范阳,也能帮大唐收复两京。但战马要吃草,武士要吃饭,北庭都护府的牧场与商路,正好能当我们的补给站。”
李泌端起茶盏掩饰神色:“使者稍安勿躁。北庭都护府乃大唐故土,自太宗皇帝起便设官驻兵,割地之事,怕是……”
“怕是舍不得?” 多逻斯冷笑一声,拍了拍腰间的弯刀,“如今叛军占着潼关,吐蕃盯着河西,大唐还有选择吗?若回纥不出兵,安庆绪明年就能打到灵武来!”
堂内的气氛瞬间凝固。李泌正欲再劝,李倓忽然开口:“使者此言差矣。北庭都护府的牧场虽好,却远在西域,回纥骑兵往来一次便要数月,补给实则不便。不如换个法子 —— 大唐愿在平叛后,每年赠予回纥绢帛两万匹。”
多逻斯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抹讶异。李倓站起身,走到舆图旁,指着灵武通往回纥的商道:“使者该知道,回纥不产茶叶,而大唐的蜀地茶砖是牧民不可或缺的必需品。这两万匹绢帛,可通过粟特商队直接兑换成茶叶,比守着偏远的牧场划算得多。”
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多逻斯腰间的宝石弯刀:“况且这些绢帛是‘岁赠’,只要回纥与大唐交好,年年都有。北庭都护府若给了回纥,吐蕃必然不满,届时西域战乱再起,回纥的商路反而会受到影响。”
译员将话译完,多逻斯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面。他当然清楚绢帛的价值 —— 回纥虽盛产战马,却缺丝绸与茶叶,往年只能靠朝贡换取少量,而两万匹绢帛足够让可汗的牙帐堆满蜀茶与波斯锦。旁边的粟特译员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用粟特语低声说了句什么,正是提醒他绢帛在西域的流通价值。
“两万匹……” 多逻斯沉吟片刻,语气缓和了些,“此事我做不了主。需留使几日,派人回牙帐禀报可汗。但大唐若有诚意,当先示些实惠出来。”
李泌暗松一口气,连忙应道:“使者放心,客馆的食宿已按上宾规格备好,明日便让盐铁司送来三百匹彩绢,权当慰问。”
送走多逻斯后,李泌拍了拍李倓的肩膀:“殿下这招釜底抽薪实在高明。两万匹绢帛看似不少,却比割地的代价小得多 —— 据盐铁司统计,往年西域商队的绢帛贸易量,一年就有十余万匹,这点支出尚能承担。”
“这也是效仿先皇的法子。” 李倓笑道,“太宗皇帝当年便是用绢帛换取突厥的战马,既稳住了边疆,又促进了互市。如今回纥与大唐唇齿相依,用经济纽带比割地更牢靠。”
两人正说着,内侍再次赶来,传肃宗口谕召他们入宫。行宫的暖阁内,肃宗正对着案上《平叛方略图》出神,见二人进来,当即搁下朱笔:“倓儿方才的话,朕在屏风后都听见了。你倒是懂胡商的心思,知道什么东西比土地更管用。”
李倓躬身行礼:“父皇过奖。回纥牧民急需茶叶,而绢帛是换取茶叶的硬通货,比遥远的北庭都护府更实在。况且每年两万匹绢帛,还能通过互市再赚回来,实为双赢。”
肃宗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笑意,可眼底却藏着一丝复杂的情绪。他挥了挥手,让内侍都退出去,才对李泌低声道:“李相,倓儿如今越来越有章法,与胡商、回纥打交道都得心应手。只是…… 你得多盯紧他与回纥的往来,莫要让他掺和过多兵权之事。”
李泌心中一凛。他看向肃宗,见皇帝的目光落在案上的玉玺上,语气虽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李泌知道,自肃宗在灵武登基以来,对皇子们的猜忌便从未消减 —— 广平王李豫掌兵权,建宁王李倓管粮运,任何一方势力过大,都可能引发皇权动荡。
“陛下放心,臣省得。” 李泌躬身应道,余光瞥见李倓正望着窗外的寒鸦,似乎并未察觉这暗流涌动的对话。
次日清晨,李倓按约前往客馆探望多逻斯。刚走到客馆外,便见多逻斯正站在演武场边,盯着操练的亲卫出神。亲卫们手中的弩箭在晨光中闪着冷光,正是盐州一战中大放异彩的改良弩。
“殿下的护卫,装备倒是精良。” 多逻斯迎上来,目光仍黏在弩箭上,“这弩箭看着比西域的波斯弩强劲不少,不知能否赐十支给可汗把玩?”
李倓心中早有防备。改良弩的射程比普通弩远出五十步,是大唐目前最关键的军事机密,绝不能落入回纥手中。但直接拒绝又会扫了使者的面子,影响谈判大局。
“使者好眼力。” 李倓笑着应道,转头对陈忠吩咐,“去库房取十支角弓弩来,赠予使者。”
陈忠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躬身退下。多逻斯脸上刚露出喜色,便见陈忠捧着十支普通弩箭回来 —— 这些弩箭没有改良过的铜郭望山,箭镞也只是普通铁制,与亲卫手中的精良武器相差甚远。
“殿下这是……” 多逻斯的笑容僵在脸上。
“使者有所不知。” 李倓解释道,“亲卫手中的弩箭是军用利器,朝廷有严令不得外流。这些角弓弩是民间通用款,虽不如军用弩强劲,却也比波斯弩好用。况且粟特商队常往来回纥,日后若想换改良弩,可用战马与茶叶来换,朝廷定当应允。”
这番话既守住了机密,又给了回纥希望。多逻斯虽心中不满,却也知道再强求无益,只得收下弩箭,讪讪道:“殿下这生意经,倒是念得颇为精妙。”
李倓笑而不语。他知道多逻斯必然能看出其中的差别,但只要大唐能稳住回纥,争取到出兵的时间,这点 “小气” 根本不算什么。待平叛之后,有了足够的实力,再与回纥谈互市细节也不迟。
送走多逻斯后,陈忠忍不住问道:“殿下,多逻斯怕是看出我们故意送普通弩箭了,会不会影响谈判?”
“无妨。”李倓轻摇其首,言道:“回纥所求,不过绢帛与茶叶尔,弩箭不过附随之物。况且我已暗示可以用战马交换,这正是朝廷需要的 —— 如今唐军战马短缺,若能通过互市补充,也是好事。”
正说着,江若湄匆匆赶来,手中拿着一份文书:“殿下,夏州传来消息,十二家商队已开始运粮,首批三万石粮草下月便可抵达灵武。另外,穆罕默德首领派人送来信,说黑衣大食的使者也在回纥牙帐,似乎在与葛勒可汗商议贸易之事。”
李倓接过书信,眉头微微皱起。黑衣大食、回纥、吐蕃,西域的势力盘根错节,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他抬头望向回纥使者的客馆方向,心中暗忖:这场谈判不仅是为了争取回纥出兵,更是为了守住大唐在西域的立足之地。
当晚,灵武行宫的灯火亮到深夜。肃宗与李泌在暖阁中商议至天明,最终定下 “先许绢帛,暂缓割地,待回纥出兵后再议细节” 的策略。而客馆内,多逻斯也写好了给葛勒可汗的密信,详细描述了大唐的条件与灵武的军备情况,尤其在信中提到 “李倓所率亲卫装备奇特弩箭,需留意其战力”。
寒风依旧在灵武城呼啸,却吹不散空气中的暗流。李倓站在城楼上,望着远处的星空,手中摩挲着穆罕默德送的《大食诸国图》。他知道,回纥使者的到来只是开始,接下来的平叛之战、西域博弈,还有无数难关在等着他。而父皇的猜忌,更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他不得不步步为营。
次日,多逻斯的使者带着大唐的绢帛样本与岁赠承诺,踏上返回回纥牙帐的路途。李倓亲自送到城外,看着使者的身影消失在风沙中,心中默默祈祷 —— 但愿这份绢帛之约,能换来回纥的铁骑,换来大唐的喘息之机。
回到行宫时,李泌已在等候。他递给李倓一封密函:“陛下让你即刻前往盐州,督查粮运与驿路巡逻。回纥那边,由我暂时对接。”
李倓接过密函,心中了然。这既是父皇对他的信任,也是一种无形的制衡。他躬身应道:“臣遵旨。”
转身离开时,李倓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行宫的暖阁。那里的灯火依旧明亮,却照不进皇权深处的猜忌与算计。他握紧手中的密函,快步走向校场 —— 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守住粮道,稳住西域,都是他必须完成的使命。而那十支普通的弩箭,就像一个隐喻,提醒着他在乱世中既要展现锋芒,更要懂得藏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