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人马有条不紊,终于离开东溪村地界。
朱贵这才长长舒了口气,后背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他驱马靠近刘备,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劫后余生的心悸。
“哥哥,那晁保正绝非善类!方才若非咱们人多势众,他怕是想要黑吃黑!”
刘备神色平静,目光如古井深潭,早将一切看透。
“贤弟所言不差,他若将我等捆了送官,既得钱粮,又搏个保境安民的好名声,实在一举两得。”
言语间,已将晁盖那点阴狠算计剖得清清楚楚,如同掌上观纹。
说罢,刘备勒住马缰,郑重地向一旁骑驴的王老太公拱手施礼。
“今日全赖老太公,急公好义的大帽扣得及时,从中打圆场,避免了一场刀兵恶斗!”
刘备点明了老太公言语的精妙之处。
既抬高了晁盖,又隐晦地点出其可能的不义之举,让晁盖发作不得。
王老太公连忙摆手,浑浊的眼中透着真诚。
“恩公折煞老朽了!如今西溪村与梁山同气连枝,老朽岂能眼睁睁看着乡亲们枉送性命?”
刘备含笑点头,两人并肩而行,一路言谈甚欢,气氛融洽。
朱贵跟在后面,看着两人背影,心中翻腾。
若非寨主收容西溪村乡亲,今日局面真不知如何收场!
这或许便是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念及此,他对寨主的敬佩又深了一层,忠诚之心愈发坚定。
不多时,梁山泊那浩渺烟波已映入眼帘。
此刻的金沙滩头,竟是人声鼎沸,一派热火朝天!
近百条大小舟船熙熙攘攘挤靠在岸边,如同水上的市集。
杜迁、宋万早已率众等候多时。
此刻正亲自带头,领着留守的兄弟们如同蚂蚁搬家般,将此次丰厚的缴获。
当看到那一袋袋粮食,一箱箱金银被源源不断地运上岸。
杜迁咧着大嘴笑得合不拢,蒲扇般的手掌拍得震天响。
宋万那张紫棠色的方脸更是兴奋得发红,指挥若定,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如此泼天富贵,竟真被哥哥带回来了!
整个沙滩弥漫着收获的狂喜,干劲冲天!
直到最后一袋粮食稳稳落船,日头早已爬得老高。
负责后勤的宋万抹了把额头的汗,快步跑到刘备等人面前,脸上兴奋的红光未退。
“众位哥哥!酒席早已备好多时!不知摆在何处开席?”
他目光灼灼,带着请示望向刘备。
刘备朗声一笑,拍了拍宋万厚实的肩膀,语气爽朗亲昵,带着十足的信任。
“兄弟,此事你定!伙房诸事既已交托贤弟之手,便是你的权柄!你说开席便开席,你说暂缓,哥哥们便是饿着肚子也得等着!”
这番话说得在场众人哄堂大笑,气氛顿时轻松。
宋万被众人笑得面色更红,却精神抖擞,胸脯挺得更高。
他声音洪亮,带着当家作主的豪气:“都是哥哥在后面给俺撑腰,俺这腰杆子才硬得起来!俺看哥哥也劳累了,大伙儿更是忙活了一整宿,不如就在这金沙滩上摆开筵席,让兄弟们敞开肚皮,吃个痛快!”
“好!痛快!”
杜迁第一个扯着嗓子叫好,蒲扇般的大手拍得啪啪响。
刘备也含笑点头应允。
山寨伙房的效率着实惊人!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便由远及近。
只见在宋万的指挥下,伙夫们抬着早已备好的圆桌长凳。
眨眼间,百余张大圆桌便密密麻麻地铺满了金灿灿的沙滩。
山寨的大小头目,以及不当值的喽啰们,按着各自的编制围坐桌旁。
众人望着眼前难得一见的丰盛酒肉,个个眼放绿光,喉头滚动。
空气中弥漫着诱人的香气与压抑不住的兴奋。
刘备与杜迁、宋万、朱贵四人坐了首席。
酒肉上桌,香气扑鼻,刘备却敏锐地发现异常。
席间尽是汉子,不见一个家眷老幼!
西溪村的乡亲们也被安排在外围,并未融入。
“家眷们何在?”
刘备眉头微蹙,低声问身旁的宋万。
宋万一愣,有些茫然地答道。
“回哥哥,按旧例,除了头目家小偶尔能沾点光,其余兄弟的家眷都在后山自行开伙,是不参与席面的……”
刘备闻言,脸色骤然一沉,二话不说,霍然起身,大步流星便往后山走去。
杜迁、宋万、朱贵等人不明所以,连忙跟上。
一行人穿过喧闹的沙滩,踏入后山那片低矮的窝棚区。
目之所及,景象与金沙滩的热闹喧嚣判若两个世界!
逼仄的空间里挤满了面黄肌瘦的妇孺老弱,空气中弥漫着酸腐和草药的气味。
孩子们怯生生地躲在大人身后,眼巴巴地望着远处飘来的肉香。
几个妇人正围着一口破锅,煮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糊糊。
其中一个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的妇人,悄摸拿出几块沾着油光的肉来。
她正小心翼翼地分给身边几个饿得眼睛发绿,不住吞咽口水的孩子。
那是妇人在后厨帮佣时,趁着管事不注意,心提到嗓子眼儿,悄悄摸出来的!
她心里清楚得很,前寨主王伦曾明令禁止,不得私拿伙房一粒米,一块肉。
如若发现,轻则鞭笞,重则砍手!
但看着孩子们饿得皮包骨头,当娘的实在狠不下心肠。
谁料!
她刚把最后一块肉塞进小儿子手里,一抬头,魂儿都吓飞了!
只见寨主目光沉沉,带着几位大头领,赫然出现在窝棚区的入口。
“啊!”
妇人惊骇欲绝地低叫一声,手猛地一哆嗦!
那几块她视若珍宝,冒着天大风险带出来的肉,啪嗒一声,掉在满是沙土的地上。
“寨…寨主饶命!”
那妇人的汉子,一个跟着队伍回来的喽啰,连滚带爬地扑过来。
咚地一声重重跪倒在刘备面前,额头死死抵着沙地。
浑身筛糠般抖着,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的嘶哑。
“寨主!千错万错都是俺的错!是俺没用!俺婆娘和孩子跟着俺上山,俺却连让他们吃顿饱饭的本事都没有!她们…她们实在是饿极了才…才…求寨主开恩!俺婆娘不是有意的!要罚就罚俺!俺认!俺认!”
他语无伦次,自责几乎将他压垮,额头在沙地上磕出了血印,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刘备的目光如同烧红的烙铁,落在地上沾满沙土的肉,又扫过窝棚内一张张麻木的脸!
瞬间,翻腾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如同滚烫的岩浆,冲垮了理智!
他在心底发出无声咆哮,灵魂深处属于刘备的刚烈与仁怒彻底爆发。
“王伦!!你这刻薄寡恩,鼠目寸光的蠢货!你看看!看看你造的什么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