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瑞独立芒砀山巅,俯视山下黑压压的人群,胸中百感交集。
这位自称混世魔王的术士,此刻竟生出几分从未有过的茫然。
那夜他作法显圣,以微光在夜空中勾勒白帝当兴之象,又率部袭破官府粮仓。
守军尚在梦中,便被妖风掀翻在地,待回过神来,粮仓大门早已洞开。
“开仓,放粮!”
樊瑞一声令下,金黄的粟米自仓门倾泻而出。
他本意不过施些小惠,换数千流民去充作攻山的前驱。
可当看见第一个接过粮食的流民时,心头不由一颤。
那是个瘦骨嶙峋的老农,双手颤抖地捧着一捧粟米,忽地跪倒在地,涕泪纵横。
“白帝子万岁!白帝子万岁啊!”
这一跪,白帝子开仓放粮的消息便如星火坠入枯原,在饱受花石纲之苦的流民间迅速传开。
不过旬月之间,成千上万的流民自山东,淮南,河北各地涌向芒砀山。
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将芒砀山奉若圣地,眼中燃着绝望中最后一点希冀。
当樊瑞首次步出山寨,望见山下黑压压跪倒一片的饥民,听着他们用尽最后气力高呼万岁时,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李衮在旁低语:“大哥,人太多了!原定只要五千精壮,如今这般规模,如何供养得起?”
项充望着山下越聚越多的人群,也是眉头紧锁:“眼下已逾八千之众,且还在不断增多。”
樊瑞沉默良久,望着那些将他奉若神明的饥民,想起张角那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终于缓缓开口:“既然他们认我这个白帝子,我岂能见死不救?”
为养活这越来越多的人口,樊瑞不得不攻打州府。
首战沂州,知府闻讯,遣一千官兵与五百乡勇于险要处设防。
两军对垒,樊瑞于阵前披发仗剑,踏罡步斗。
顷刻间妖风骤起,吹得官军旌旗折断。
黑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雾中隐现金甲神人虚影,伴着一片鬼哭神嚎。
官兵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只道天兵下凡,吓得魂飞魄散,丢盔弃甲,不战自溃。
知府在城头看得心惊胆裂,急令紧闭城门,再不敢出。
攻破州府后,樊瑞首次亲眼得见官仓内堆积如山的粮秣,而城外却是饿殍遍野的惨状。
他站在粮仓前看着金黄的粟米从仓门溢出,想起路上那些饿死的流民,突然明白了张角当年的悲怆与无奈。
樊瑞喃喃自语:“大贤良师…弟子今日方知您为何而反。”
这一刻,他对朝廷的愤恨与对百姓的怜悯,第一次真切地压过了私心。
白帝子神通广大的消息不胫而走,后续途经钜野,寿张等县。
县令闻风丧胆,或紧闭城门龟缩不出,或于城外虚张声势。
待芒砀山大军一到,便望风而逃。
沿途官府,无人敢撄其锋,犹如蝗虫过境。
这一路兵不血刃,让樊瑞与麾下军民渐生了天命在我的错觉,士气高昂至极。
然则随着军队膨胀至数万之众,樊瑞很快发觉,每次施法后必虚汗淋漓,需静坐半日方能恢复。
法术范围愈广,持续时间愈短,若强行催动,更遭反噬。
在一次强行为大军祈雨后,樊瑞竟口吐鲜血,手中法剑应声而断。
他虚弱地对护法的项充和李衮,苦笑道:“这便是逆天而行的代价么?”
李衮心疼地扶住他:“大哥心肠太软!带着这么多老弱妇孺,一日要消耗多少粮草?我们是军队,不是善堂!”
项充眼中也满是忧色:“大哥,前路茫茫,我等该当何去何从?”
樊瑞望着帐外连绵的营寨,目光萧索,终是开口:“既已启程,便无回头路。我们去梁山,那里是天命所归。”
然而,当樊瑞大军继续向梁山进发时,种种隐患接踵而至。
昔年黄巾军尚有组织纲纪,而樊瑞麾下尽是仓促聚拢的乌合之众。
他无暇建立稳固体系,队伍膨胀之速远超其掌控。
军中原有芒砀山嫡系,后收编的各寨土匪,以及数量最众的流民。
彼此猜忌,争夺物资,芒砀山老卒欺凌新附流民,克扣口粮之事时有发生。
樊瑞虽严令禁止劫掠百姓,但饥肠辘辘的士卒行军途中,早将禁令抛诸脑后。
当第一个村庄被洗劫的消息传来时,樊瑞痛苦地闭上双眼,他已无力约束这支失控的大军。
而此时,朝廷的獠牙方才真正显露。
起初官府确被其法术所慑,但很快一条毒计便在沿途州府间酝酿成形。
探得樊瑞有意梁山后,官府便不再设卡阻拦。
沿途州县更是接到密令:“敞开通道,任其通行。小股溃兵可击,其主力不可硬拦。”
在将樊瑞这头饿狼引向梁山的同时,官府将大军周边,数百里内的百姓强迁入城,带不走的粮田,水井尽数毁坏。
此举彻底断绝了樊瑞大军就地补给的可能,将他们逼上不破梁山,便全军覆没的绝路。
在这般残酷的坚壁清野下,先前攻下的州府粮仓很快消耗殆尽。
营地里,一位母亲将最后一把麸糠混着树皮煮成糊,分给三个年幼的孩子,自己偷偷吞咽着泥土。
夜里,婴儿因饥饿而发出的啼哭声此起彼伏,又在一个接一个地微弱下去。
尸体来不及掩埋,引发了瘟疫。
营地一角,每天都有人被抬出,草草堆在一起焚烧。
恶臭与黑烟,成为了这支流寇大军的标志。
夜深时分,成群流民偷偷逃离营地。
项充巡视时发觉,欲以军法阻拦,却见一老者跪地叩首:“将军开恩,放过我们吧,跟着白帝子是死,回去也是死,让我们死在家里罢。”
项充闻言抿紧双唇,举起的刀,最终无力垂下。
为此,李衮与项充向樊瑞屡次进言,希望能舍弃流民,轻装疾进。
然而,当他们看见樊瑞为筹措粮草呕心沥血,甚至不惜损耗元气作法祈雨。
当他们看见樊瑞杀自家坐骑分与伤兵,自己却与士卒同食糟糠时,他们明白了。
大哥不再是那个只图霸业的枭雄,他是真将这几万条性命扛在了肩上。
待樊瑞大军终于抵达梁山边境时,这支曾经数万之众的队伍,只剩不足二万人,且多是老弱妇孺。
此时的樊瑞,年方三十,却已两鬓斑白,形销骨立。
他常独自立于高处,望着下方绝望的营地,眼中不见野心,唯余深不见底的疲惫。
营地死气沉沉,饿殍枕籍,一个士兵在咽气前,梦呓般地喊着:“娘,饿…”
樊瑞走过,默默将自己的披风盖在尸身上,脸上已无悲无喜,只有麻木。
而就在不远处,梁山哨站炊烟袅袅,米饭的香气随风飘来。
哨塔上的梁山士卒面色红润,警惕地注视着远处的混乱。
在他们身后,是井然有序的田垄和安居乐业的村庄。
樊瑞同时望见自己的人间地狱与远方的梁山桃源,忽的身子一晃,项充与李衮急忙上前扶住。
樊瑞闭目,两行浊泪滑落,惨笑道:“二位贤弟,大哥知错了…大哥知错了。这身法术带来的非是天命,是罪孽。是愚兄,断了大家最后的生路!”
项充与李衮震撼无言,在最后的军议上,内讧彻底爆发。
其中一个渠帅拍案而起:“必须立即进攻!再等下去,所有人都要饿死!”
另一个冷笑:“进攻?拿什么进攻?手下儿郎饿得连兵刃都提不动了!”
当几个头目开始互相指责时,樊瑞嘴唇嗫喏着,嘶声道:“我们没有退路了。后面是朝廷追兵与千里赤地,前面唯有梁山。梁山有粮,有寨,有活路。打不下梁山,跟着我们的这几万人…全都得死。”
李衮第一个站出来,目眦欲裂道:“大哥说甚么,便是甚么!梁山就是刀山火海,我李衮第一个替大哥去闯!”
项充则默默擦拭飞刀,随即沉声:“某的命是大哥的,这些乡亲的命也是大哥给的。要拿,就拿某项充的命,去为乡亲们换一条生路。”
樊瑞眼眶通红,拉着项充与李衮的手,早已泪满衣襟:“二位贤弟,是大哥无能,带你们走上这条绝路。我对不住你们,更对不住这万千将性命托付于我的人!”
进攻当日,这已不能称之为军队,只是一群被饥饿与绝望驱使的难民。
他们衣衫褴褛,步履蹒跚,眼中却燃着最后的疯狂。
此刻攻打梁山,不再是为了征服,而是一群走投无路之人,在毁灭前觐见唯一的希望,哪怕是用最野蛮的方式。
樊瑞立于后阵,望着这悲壮一幕,想起太平要术人字卷开篇。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
而他,却走上了一条完全相反的路。
樊瑞仰望苍天,喃喃自语:“大贤良师,弟子终于明白您的苦衷了…可是,明白得太晚了。”
在这个晨曦,樊瑞仿佛看见七百年前那个同样绝望的时刻,看见张角在千军万马中发出的最后叹息。
黄天末路,白帝悲歌,这条不归路上,从来都不止他一人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