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上下,肃穆之气弥漫。
山寨前,一口厚重的木箱敞开着,里面垒着沉甸甸的银锭。
冷硬的光泽,映照着尚未干涸的血泪,是一条条鲜活性命最后的分量。
杜迁站在聚义厅前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手中捧着厚厚的名册。
自被委以钱粮重任后,这位昔日的摸着天更是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
今日,他一个接一个,将死难弟兄的抚恤发放,告慰那些为梁山战死的英魂。
“张大牛家属,抚恤银五十两!”
杜迁将抚恤金郑重放入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妪手中,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山谷中回荡。
“大娘,收好,从今往后,梁山就是您的家,我们都是您的儿郎!山寨必奉养您天年!”
那老妪双手捧着那锭儿子命换来的银子,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看着杜迁诚恳的脸,颤抖地抬起手,似乎想摸摸眼前人的脸庞。
最终却只是不住地点头,从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声音。
“好…好…好啊……”
随即再也抑制不住,抱着银子瘫软下去,痛哭失声。
周围的喽啰们无不动容,许多人也跟着噗通跪下宣誓,现场一片唏嘘。
远处山坡上,几个被俘的济州府官兵正伸长脖子张望。
他们身上的号衣还未换下,在梁山喽啰的看守下,远远地看着这幕。
“五十两…真给啊?”
只听一个年轻俘兵喃喃道,声音里满是不可思议。
“在官府时,阵亡弟兄的抚恤说是五两,到最后能到手二两就不错了。”
旁边年长些的俘兵冷哼一声:“这帮王八蛋端不是东西!层层克扣,连死人的钱都贪!
又一人接口道:“何止!上次王都头战死,他老娘来领抚恤,还被衙门里的胥吏索要三百文手续费呢!”
他们望着台下那些捧着银两,泣不成声的遗属,眼神复杂。
梁山厚待士卒,抚恤遗属,有人羡慕,有人怀疑,更多的人则是陷入了沉思。
这一件件一桩桩经由过往商贾,流民百姓口耳相传,早已飞出水泊,掠过州县。
往日若闻梁山兵马过境,百姓无不门户紧闭,瑟瑟发抖。
村中的老人会赶紧将孩童藏进地窖,青年汉子则拿起锄头柴刀,紧张地守在村口。
可如今,竟是另一番光景。
三日前,一队梁山人马路过东平府外的李家村。
村中老者非但不躲,反而带着十来个青壮迎上前来。
为首的老人家拄着拐杖,身后跟着两个抬着木桶的后生。
“梁山的好汉请留步!”
老者声音洪亮:“老朽是李家村里正,特备了些薄酒粗粮,犒劳各位好汉。”
带队头领连忙下马还礼:“老人家太客气了。我等奉命公干,岂敢叨扰?”
“应该的,应该的!”
老者执意让人将酒桶抬上前。
“若不是梁山好汉除了西山那伙强人,咱们村不知还要被祸害多久。这点心意,务必收下!”
道路两旁,妇孺们挤在一起,争相踮脚张望。
“娘,你看那大王多威风,像个将军!”
孩童雀跃跟在后面,总角小儿指着马上的头领,眼中闪着崇拜的光。
村民们挤在道旁仿佛迎接王师,用最朴素的方式,表达着他们的感激与敬意。
然而这般盛况,刘备与林冲却无从得见。
此刻的二人,正策马行在荒芜的官道旧址上。
若只刘备一人,混入东京汴梁虽也冒险,却未必会引起注意。
但带着林冲,这位被高太尉画影图形海捕的罪将,便只能专拣荒僻小道,绕关避卡。
连续数日的奔波,一路风尘仆仆,在他们脸上刻下了明显的痕迹。
道路两旁,满目皆是萧瑟。
曾经肥沃的田地大多已经荒芜,时而可见坍塌的屋舍。
偶尔几个面黄肌瘦的农人佝偻着身子在地里艰难刨食,眼神麻木。
这破碎的山河,与梁山水泊之内日渐升腾的生机相比,宛如两个世界。
“哥哥,歇歇吧。”
林冲看着刘备干裂的嘴唇,忍不住劝道:“您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刘备摇摇头,目光扫过路旁一具被野狗啃食殆尽的尸骨,眼中掠过一丝痛色。
“无妨。早到东京一日,弟妹就少一分危险。”
寒风卷起枯草,掠过龟裂的土地,扬起漫天黄尘。
林冲望着刘备在风沙中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心中愈发酸涩难当。
哥哥本可安坐山寨,发号施令,却为了他一个落难教头,风餐露宿,未有半句怨言。
天色骤变,乌云压顶,顷刻间暴雨如注,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二人策马疾行,然而举目四望,唯见荒草萋萋,并无半处人烟。
好不容易,才在前方山脚下望见一座孤零零的破败山神庙,忙牵马躲了进去。
庙宇不知荒废了多久,门板歪斜,蛛网密布。
泥塑的山神像金漆剥落,露出里头的灰坯,显得格外阴森。
雨水从屋顶的破洞哗哗灌入,在地上积起一滩滩泥水。
二人寻了个尚且干燥的角落,捡了些枯枝,生起一小堆火取暖。
跳动的火光映着刘备平静的面容,他掰开一块硬邦邦的粗粮饼子,递了一半给林冲。
林冲接过饼子,却如何吃得下?
他喉头哽咽,猛地抱拳:“哥哥!梁山基业初定,百事待兴,却要为了林冲一人,离寨奔波,吃这风餐露宿之苦……林冲……林冲心中实在……”
刘备拍拍他肩膀,浑不在意地咬了一口饼子。
那饼子粗糙得划喉咙,他却吃得坦然。
“贤弟说的哪里话?大丈夫行事,但求问心无愧。纵是餐风饮露,心中亦是痛快,又有何苦?
他望着庙外连绵的雨幕,反而宽慰起林冲:“贤弟宽心,不必急躁。待我们安然入了东京,接了弟妹回来,你我兄弟,正好赶得上回山过个团圆年!”
“哥哥!”
林冲虎目含泪,重重点头。
火光照在他刚毅的脸上,映出两行不易察觉的泪痕。
几乎同时,那布满灰尘的神像后,忽地传来一阵压抑的低咳。
只见一人从神像后的阴影中挣扎站起。
此人身形高大,头戴一顶破旧范阳毡笠,撒着一把褪色红缨。
面皮上老大一搭青记,狰狞异常,腮边微露些赤须。
唯有一双眼睛如饿狼般死死盯着二人,手中攥着一柄朴刀,杀气弥漫。
庙外暴雨如注,雷声隆隆,仿佛在为这场即将到来的厮杀助威。
那青面汉子踉跄一步,朴刀在昏暗的庙中划出一道寒光。
他呼吸粗重,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强忍着病体的不适。
千里迢迢去东京谋求复职,盘缠耗尽,又染风寒,无奈躲入这破庙避雨歇脚。
方才高烧昏沉间被雷声惊醒,模糊听到梁山,东京等字眼,知晓了二人来历。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汉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前程渺茫,若是将这两个梁山贼寇的首级献予官府,何愁不能复官?
想到这里,他强撑着重病之躯,紧紧攥住了手中的朴刀。
雨水顺着破败的屋顶漏下,滴答作响,更添几分肃杀之气。
“原以为是躲雨的客商,没曾想竟是梁山的贼寇!好…好得很!”
青面汉声音沙哑,却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猛地冲散了病体虚弱。
刀刃映着跳跃的火光,直指刘备与林冲。
“真是天赐的功劳给洒家!便借你们项上人头一用,换洒家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