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这登州地界,东临碧波万顷的渤海,西接青潍平原,乃是大宋商贸重镇。
城郭巍峨,街市繁华,码头桅杆如林,往来商旅络绎不绝。
城外山岭起伏,林木葱郁,既有海疆之利,亦多山野之险,端的是个藏龙卧虎之地。
这一日,通往城边的大道上,忽地热闹起来。
乡邻们纷纷驻足围观,只见两个精悍的汉子,正扛着一头极为肥硕的野猪,步履稳健地走来。
那野猪少说也有二三百斤,獠牙外翻,皮毛粗硬,显然极为凶猛,此刻却如同死狗般被两人轻松扛在肩头。
领头那汉子身高七尺开外,紫棠色面皮,虽是猎户打扮,却掩不住一身精悍之气,腰细膀阔,正是登州有名的好汉,绰号两头蛇的解珍。
跟在他身后的弟弟,面庞圆黑,双目炯炯有神。
最奇特的是他两条粗壮的大腿上,各自刺着一个青郁郁的飞天夜叉,张牙舞爪,活灵活现,这便是人称双尾蝎的解宝。
围观的多是熟识的乡邻,纷纷笑着打招呼。
“哟!解珍解宝,又是满载而归啊!”
“了不得!还是你们兄弟本事大!”
“解家兄弟,好本事!这大家伙都能弄回来!”
解珍解宝听得夸赞也不多言,只是憨厚地笑着,胸膛却不自觉地挺得更高了些,显然心中颇为受用。
他们兄弟二人世代居于登州,以打猎为生,自幼练就了一身翻山越岭如履平地的本事。
不仅捕兔逐鹿手到擒来,便是上山擒虎亦敢为之,乃是登州地界上当之无愧的第一号猎户。
今日猎得的这头大野猪,兄弟俩舍不得拉到市集上发卖,一心想送去州城东门外十里牌,给在那里开酒店的姑舅表姐。
不多时,酒店已在眼前,招牌不甚起眼,店内却收拾得干净利落。
还未进门,就见一个高大魁梧的汉子正忙前忙后地招呼着几桌客人,正是人称小尉迟的孙新。
他生得身强力壮,随兄长孙立学得一身好武艺,尤其使得几路精妙的鞭枪,此刻却甘愿在店里做个跑堂。
孙新一眼便瞧见了门口扛着野猪,如同两尊铁塔般的表弟,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快步迎了出来。
“哎呦!珍哥儿,宝哥儿!快进来,快进来!这大家伙,了不得!”
说着便上手帮忙,三人合力将那沉甸甸的野猪卸在店后阴凉处。
孙新掸了掸围裙上的灰,转身就走:“你姐正在里头招呼几位老主顾,我这就去喊她。”
解珍连忙摆手,憨声道:“姐夫不急,让姐姐先忙,我们等等无妨。”
孙新却咧了咧嘴,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惧内的讪笑:“可不敢等!上回你俩路过,我一时忙乱没立刻告诉她,事后被你姐好一顿数落,耳朵疼了三天!”
解珍,解宝对视一眼,都不由得挠头憨笑起来。
说来也怪,他俩站起来都比姐姐高出一个头,皆是能搏杀虎豹的猛汉。
但在这位自小照顾他们长大的表姐面前,却总像是没长大的孩子,带着天然的敬畏。
兄弟俩在门口条凳上坐下等候的间隙,有个常来的赌客盯着解宝钢叉上挂着的一只肥硕野兔,嬉皮笑脸凑上前。
“两位解家哥哥,真是好本事!这兔子肥,给我老李头如何?往后我多带人来捧场!”
解珍性情爽直,闻言便解下那野兔:“行啊,李老哥喜欢,拿去便是…”
话音未落,就听店内传来一个清脆却带着泼辣劲儿的女声。
“好你个李老西!上回赊的三钱酒账还没见你影儿,这会儿倒来哄我弟弟的东西?这兔子算你五十文,连本带利,把你那账填了如何?”
只见门帘一挑,一个妇人从里间风风火火地走出来。
这妇人生得眉粗眼大,胖面肥腰,头上插着异样钗环,两臂露着时兴的钏镯。
虽是店家打扮,穿着红裙翠领,却自有一股寻常女子没有的干练与英气,浑如五月榴花般热烈,正是母大虫顾大嫂。
那姓李的赌客一见她,顿时缩了脖子,连连作揖告饶:“嫂子息怒,嫂子息怒!玩笑,纯属玩笑!我这就走,这就走……”
顾大嫂哼了一声,也没真追着要账,挥挥手:“行了,这次算了,兔子你拿去,下不为例!再让我看见你哄我家里人,仔细你的皮!”
她行事泼辣,却并非不讲情理,既维护了弟弟,也没让熟客太过难堪,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打发了赌客,顾大嫂转回身,脸上已换上亲切的笑容,看着那硕大的野猪,却故意板起脸责怪两个弟弟.
“你说你们俩,老大不小了,也不知道多攒些钱娶房媳妇,有点好东西就往我这儿送!当我们这儿是销赃的窝子呐?”
解珍憨厚地笑道:“姐姐,爹娘去得早,要不是你从小拉扯我们,我们兄弟哪有今天?不孝敬你孝敬谁?”
顾大嫂听了,心里一暖,嘴上却还是不饶人,白了他一眼:“就你嘴甜!那你总得为你弟弟想想,解宝也到年纪了。”
解宝忙插话道:“姐,我不打紧!等我哥先成了家,我再结不迟!”
顾大嫂伸手戳了戳解宝的脑门:“行,都有主意!那这野猪姐姐就收下了,回头卖了钱,给你们存起来,将来娶媳妇用!”
说完,她转头就对着还在旁边傻站的孙新劈头盖脸道:“还有你!杵在这儿当门神呢?没看见两个弟弟累了一身汗?也不知道倒碗水来!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
“哎,哎!这就去,这就去!”
孙新被骂得低头哈腰,一点脾气不敢有,转身小跑着去倒水了。
解珍解宝听到表姐这声河东狮吼,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互相递了个眼色,偷偷咧嘴。
骂完了丈夫,顾大嫂随即又对两兄弟和颜悦色道:“别走了,今儿个就在这儿吃饭,姐姐给你们弄几个好菜。”
解珍解宝却一齐摇头。
解珍道:“姐,饭就不吃了,我们还得赶紧上山。”
顾大嫂眉头一皱:“这刚回来,又上山作甚?”
解宝解释道:“姐姐不知,登州城外山里近来出了大虫,已经伤了好几个过路人性命。知府大人下了杖限文书,勒令我们猎户三日之内必须捕到那孽畜,否则就要重责枷号示众。”
顾大嫂一听,心疼不已,担忧道:“大虫?那东西是好惹的?多危险啊!就不能让别人去?”
解珍挺起胸膛,正色道:“姐姐,我俩是登州第一号的猎户,这担子才更该我们扛!保护乡里,责无旁贷。我们兄弟的本事你还不知道吗?定叫那大虫有来无回!”
顾大嫂看着弟弟们坚定的眼神,知道拗不过他们,只得叹了口气,细细嘱咐。
“那…你们一定要万分小心!事不可为就跑,不丢人!听到没有?”
“晓得了,姐姐放心!”
两兄弟齐声应了,扛起空了的杠子和钢叉,辞别顾大嫂与孙新,大步流星地再次奔赴山林。
接下来的三天,顾大嫂如同丢了魂一般,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时不时就走到店门口,向着城外山道的方向张望。
孙新劝她:“娘子莫要太过担心,两位弟弟身手了得,定然无事。”
反被顾大嫂没好气地怼了回去:“我眼看着他们从小豆丁长成这么大,长姐如母!他们现在去搏命,你让我怎么不担心?”
直到第三天傍晚,夕阳西下,没等回解家兄弟,却等来了一个形色匆匆的年轻男子。
此人相貌俊俏,举止伶俐,吹拉弹唱无一不精,更有一副好嗓子,正是顾大嫂的叔伯姻舅,人称铁叫子的乐和。
顾大嫂见乐和一脸急色,心头猛地一紧,忙问:“乐和舅,怎么了?可是出了什么事?”
乐和跑得气喘吁吁,也顾不得歇息,急道:“嫂嫂,大事不好了!解珍解宝两位哥哥下了登州府的大牢,说是…说是他们讹诈不成,反诬毛太公窝藏他们猎杀的老虎!”
“什么?!”
顾大嫂大惊失色,只觉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
但她随即脸色一变,柳眉倒竖,眼露凶光,瞬间从担忧的姐姐变成了欲要噬人的母大虫!
“放他娘的狗臭屁!我那两个弟弟老实得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他们会去讹诈?定是那姓毛的老王八蛋冤枉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