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的殿门在太后身后重重合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
这声响,仿佛将殿内与殿外分割成了两个世界。
殿外是太后离去时带来的寒意和宫人们的战战兢兢。
殿内,则陷入了一种极其微妙的安静。
君夜离的心,在那扇门合上的瞬间,便提到了嗓子眼。
他几乎是立刻转身,目光紧紧地锁在云照歌的身上,不敢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
他预想过她可能会有的反应。
或许是冷漠,或许是嘲讽,又或许是压抑着怒气的质问。
然而,云照歌的反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她没有动,甚至没有看他。
她只是静静地坐在软榻上,微微垂着眼眸,似乎在研究着裙摆上的一处绣纹,神情专注。
仿佛刚才那一场夹枪带棒的交锋,以及即将到来的和亲公主,都与她毫不相干。
她越是这样平静,君夜离的心里就越是发慌。
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他感到不安。
他快步走到她面前,在她身前半蹲下来,试图握住她的手,却被她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她只是将手收回,拢在了袖中。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君夜离的心沉了下去。
“照歌。”
他开口,声音因为过度紧张而显得有些沙哑。
“听我说。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的声音很急,带着一种急于辩解的笨拙。
他甚至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满脑子都是要如何才能让她相信,他的心里只有她。
云照歌终于抬起了头。
她的眼神清澈而冷静,没有他预想中的任何负面情绪,只是那么平淡地看着他。
“我想的是哪样?”
她轻声问道,语气波澜不惊。
“我…”
君夜离被她这一问,反而噎住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
“和亲这件事,是真的。但那是几个月前定下的权宜之计。”
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语速很快,生怕晚一秒她就会误会。
“当时北狄在边境屡屡挑衅,朝中主战派与主和派争执不休。”
“为了争取时间整顿边防大营、部署兵力,朕才假意答应了北狄提出的和亲建议,这只是一个拖延时间的幌子。”
他说完,便紧张地观察着云照歌的表情。
云照歌静静地听着,神情依然没有什么变化。
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见她没有打断,君夜离继续说道:
“朕从未想过要真的纳什么北狄公主入宫为妃。朕的后宫,是什么光景,你比谁都清楚。”
“朕也从没想过要碰她一根手指头。”
“等她到了北临,朕会找个借口,称近来龙体抱恙,不宜操办婚嫁,再让太医院配合,给她下点药。就说她不适应北临环境,需要静养。”
“然后再将她送回去。”
还有一个方法君夜离没说,就是在送北狄公主回去的路上。
让鹰一带人灭口。
这就是他能在瞬间想到的,最直接的解决办法。
现在最要紧的是先安抚住他的照歌。
其他的,他之后可以再慢慢想办法。
他说完这一长串话,殿内又陷入了片刻的安静。
君夜离的心,也随着这份安静,再次悬了起来。
就在他几乎要忍不住再次开口的时候,云照歌却轻轻地笑了。
那不是冷笑,也不是嘲笑,而是一种带着几分无奈的轻笑。
“君夜离,”
她叫着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柔软。
“你是不是觉得,我听到这件事,会跟你生气,会跟你闹?”
君夜离一愣,没说话,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云照歌叹了口气,伸出手,主动握住了他那因为紧张而攥紧的拳头。
用自己的指尖,轻轻地、一根一根地,将他的手指掰开,然后与他十指相扣。
“我没有生气。”她说,语气认真而坦诚。
“你是皇帝。是一统天下的君主。”
“你的婚姻,从来都不可能只属于你自己。”
“用一个虚无的妃位,换取边境数月的安宁,为整军备战争取宝贵的时间,这笔交易,无论怎么算,都是划算的。”
“我若因为这点事就与你置气,那我也未免太拎不清了。”
她的手很凉,但她的话,却像一股暖流,瞬间涌入了君夜离冰冷而慌乱的心。
他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清明理智的眼睛,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准备了满腹的解释和承诺,却没想到,她根本就不需要。
她懂他,甚至比他自己更懂他作为君王的处境。
“可是……”他喃喃道。
“可是太后……”
“太后自然是希望她能进宫的。”
云照歌的眼神冷了下来,话锋一转,已经进入了冷静的分析模式。
“她今天特意来这一趟,名为提醒,实为示威。”
“她就是要用这位身份尊贵的北狄公主,来压制我,给你我之间制造嫌隙。”
“你刚才说的那些借口,骗得了北狄使臣,却骗不了太后。她有的是办法,让全天下的人都认为,是你沉迷于我这个妖妃,才置国家大义于不顾,拒纳和亲公主。”
君夜离的脸色也沉了下来。云照歌的分析,与他所想不谋而合。
“而且,”
云照歌继续说道,条理清晰。
“北狄也不是傻子,一场和亲而已,值得他们等上几个月?这里面恐怕没那么简单。”
“你用生病这样的借口将人拒之门外,看似解决了眼前的问题,实则落了下乘。不仅给了北狄指责我朝背信弃义的口实,也让我们完全失去了探查他们真实意图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
云照歌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极淡的笑容。
“不能拒。不仅不能拒,还要以礼相待,将她迎进宫来。”
“不行!”
君夜离几乎是脱口而出地反对。
这蠢女人是要干嘛?
让他把另一个女人放在自己身边,那些女人要是对他图谋不轨了怎么办?
不行,坚决不行。
云照告反手握紧了他的手,安抚道:
“你听我说完嘛,让她进宫,不是真的要给你当妃子,我是想看看,这位北狄公主,究竟想做什么。”
“以及太后想利用她,唱一出什么戏。只有将她放在眼皮子底下,我们才能知道,他们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蛇已经出了洞,我们急着把洞堵上有什么用?当然是等它爬出来,看清楚它究竟是毒蛇还是菜蛇,然后…再一击毙命。”
她的眼中,闪烁着一种棋手看到新棋局时的兴奋。
看着她这副斗志昂扬的样子,君夜离那颗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
他忍不住伸出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低声说道:
“照歌,委屈你了,也谢谢你相信我。”
他知道,这份不生气,这份理智。
背后是她压抑一个普通女人该有的情绪。
她承担了太多不该由她承担的东西。
云照歌的身子僵了一下。
刚才的一系列分析和情绪起伏,让她有些忽略了胸口的钝痛。
此刻被他一抱,那处伤口像是被唤醒了一般,传来一阵清晰的痛感。
她不动声色地忍住了,甚至没有一丝蹙眉。
但她的心里却在计算着时辰。
出来有一会儿了,差不多该回长乐宫换药,不然被血浸湿了纱布,就容易露出破绽。
她将脸埋在他的胸口,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轻声说道:
“不委屈。只要你记得,你的心里,谁才是女主人,就够了。”
“朕记得。”君夜离收紧了手臂,一字一句地承诺。
“我此生,身边有你一人,足矣。”
他的拥抱很紧,似乎想把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过了一会儿,云照歌轻轻地推开了他。
她觉得自己需要离开了,不然要露馅儿了。
“那我先回去了。”她说,语气如常。
君夜离的目光立刻锁定了她。
“怎么了?是不是乏了?”
他配合着她的演出,只提她可能会承认的理由。
云照歌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倦意。
“嗯,是有些。刚才被太后那么一闹,耗了些心神。想回去歇一会儿。”
这是一个完美无缺的借口。
任谁经历了那样一场风波,感到疲惫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君夜离知道,她说的耗了心神是假,需要回去处理伤口才是真。
“好。”
他松开手,替她理了理鬓边的一缕乱发,动作极尽温柔。
“那你先回去歇着。朕把剩下的忙完了,就去长乐宫陪你用膳。”
“嗯。”云照歌点头,便不再逗留。
她转身,慢慢地向殿外走去。
这一次,她的脚步依旧因为要掩饰伤口而显得有些缓慢。
但在君夜离看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的心上。
他一直站在原地,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唇边还带着那抹为她而存在的温柔笑意。
然而,当殿门的光影彻底消失在他眼中时,他脸上的笑意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凝重。
“福安!”他沉声喊道。
福安立刻从殿外小跑了进来,躬身道:“陛下。”
“鹰一”
福安话音未落,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勤政殿的阴影之中,单膝跪地。
“主子。”
君夜离的眼中寒光一闪,声音冷得像冰。
“去查,这次北狄和亲使团的所有情报。特别是那个什么北狄公主。还有北狄朝堂近半年的所有动向。”
“朕要知道,他们是真的想和亲,还是以此为幌子,另有所图。”
他每说一条,声音便冷一分。
“另外,”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声音压得更低。
“传朕密令给北境的镇北大将军,让他密切监视边境所有北狄军队的动向。”
“和亲队伍入境后,边境守备若有任何异动,无需请示,立斩不赦!”
“是!”
鹰一领命,身影一闪,再次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勤政殿内,再次恢复了安静。
君夜离重新走回书案后,目光落在面前那堆积如山的奏折上,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很好。
不管是北狄,还是太后,既然他们想玩,那他就陪他们好好玩一场。
他倒要看看,最后,是谁的算盘打得更响,谁又能笑到最后。
他的照歌,忍着伤痛,都还要为他分析朝局。
他会用尽一切手段,护她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