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墙早已不是当年纤细的树苗。
它们虬结盘绕,粗壮的树干如同巨蟒纠缠,高耸入云,将一方小小的天空切割成破碎的蓝色琉璃。
阳光艰难地挤过浓密的枝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点。
李知夏蜷缩在树墙中心唯一的小屋里,身上盖着早已看不出原色的破败被褥,那是阿婆多年前最后一次拼尽全力,从高不可攀的树冠上方丢进来的几块布片,被她用磨尖的树枝和坚韧的草茎勉强缝缀而成。
空气里弥漫着腐朽木头,潮湿泥土和她脸上脓疮散发出若有似无的腥甜气味。
这是她世界的全部气息。
陪伴她的,只有墙角几本被翻得卷了边、字迹模糊的旧书。
书页上那些描绘“蓝颜祸水”的华丽辞藻,是她贫瘠想象里唯一的色彩。
她早已习惯,习惯这无边无际的孤寂。
二十多年。
树墙在长高,她在腐朽。
然后,某一天,连阿婆那沙哑的断断续续的讲述声也消失了。
阿婆也老了,无法扯着嗓子给她讲述外面的世界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树,隔音效果非常好。
树墙之外的世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
唯有每天投入墙内的食物还提醒着李知夏外界还有着活人。
她不知道都已经叫不动了的阿婆,是怎么每天准时将食物投掷进来的。
失去了外界的声音,李知夏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她开始感受到了恐惧。
起初是死寂,一种令人心慌的连虫鸣鸟叫都消失了的死寂。
接着,是风带来的气味变了。
不再是草木泥土的清新,而是一种混合着焦糊,腐烂的恶臭。
这气味越来越浓,无孔不入地渗透进树墙的缝隙,钻进她的小屋,钻进她的鼻腔,让她阵阵作呕。
她本以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有一天阿婆没有准时送餐。
从一天一次。
到两天一次。
四天。
六天。
后来,阿婆很久很久没有来了。
挂在树缝外,早已和树体融为一体的长嘴壶,壶嘴干涸,落满了灰尘和枯叶。
她靠着积蓄的雨水和最后积累的几块硬得像石头的面饼度日,饥饿和一种莫名的恐惧啃噬着她。
直到那一天。
一声沉闷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撞击声,穿透了厚重的树墙,震得小屋簌簌落灰。
咚!
李知夏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疑。
这声音……不是风,不是雷。
咚!咚!
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疯狂节奏。
它来自树墙的某个方向,沉闷,却蕴含着一种要将这囚禁了她一生的牢笼彻底撕裂的力量。
李知夏的心跳骤然加速,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本能的悸动攫住了她。
她跌跌撞撞地爬下那张吱呀作响的破床,赤着脚,踩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循着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摸索着走到树墙边缘。
发现严丝合缝的树墙居然凭空出现一个缝隙。
她将脸紧紧贴在粗糙冰冷的树皮缝隙上,努力向外窥视。
缝隙狭窄,视野模糊。
但她看到了!
是阿婆!
那个佝偻的、总是带着怜悯眼神的老妇人,此刻正站在树墙之外。
她瘦小的身躯在巨大的树墙前显得如此渺小,却又爆发出一种撼天动地的悲壮。
她双手紧握着一把锈迹斑斑,比她手臂还粗的沉重斧头,用尽全身的力气,一下,又一下,狠狠劈砍在一棵最为粗壮的树干根部!
每一次斧刃落下,都伴随着阿婆喉咙里挤出的不成调的嗬嗬声。
宛如破旧风箱在艰难抽动。
她的动作笨拙而吃力。李知夏能看到斧刃砍进木头时,飞溅带着湿意的木屑,以及阿婆枯瘦手臂上暴起的、如同蚯蚓般扭曲的青筋。
咚!木屑飞溅!阿婆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跌倒。
咚!斧刃深深嵌入!她猛地咳嗽起来,那咳嗽声撕心裂肺。
李知夏看到有暗红色带着泡沫的液体从阿婆捂嘴的指缝间渗出。
咚!这一次,斧头似乎卡住了。
阿婆用尽最后的力气去拔,身体却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跪倒下去,额头抵着那被她砍出深深缺口的树干。
她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李知夏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几乎无法呼吸。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树墙之外,是地狱吗?为什么阿婆会变成这样?她为什么要砍树?
阿婆喘息着,艰难地抬起头。
她的眼窝深陷,嘴唇乌紫。
“出…来…”阿婆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李知夏耳边。
伴随着这两个字,又是一大口暗红的血沫喷涌而出,溅在树干上。
阿婆不再看她,仿佛刚才那一眼和两个字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交流能力。
她只是用那双枯瘦的沾满血污的手,再次死死握住了斧柄。
她不再试图拔出斧头,而是用整个身体的重量,疯狂地摇晃着那深深嵌入树干的斧头!用肩膀去撞!用头去顶!
“呃…啊——!” 喉咙里挤出非人的嘶吼。
咔嚓!
一声木材断裂的脆响响彻旷野。
那棵被砍伐了根部、又被疯狂摇晃的巨树,庞大的树冠开始倾斜,带动着周围紧密缠绕的其他树木,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挤压和断裂声!
整个树墙都在颤抖!
轰隆隆——!!!
天崩地裂般的巨响!
纠缠了二十年的巨树囚笼,在阿婆用生命点燃的最后疯狂下,轰然向一侧倾倒!
阳光,毫无遮挡的、刺目的、带着灼热温度的阳光,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倾泻而下,淹没了李知夏和她的小屋!
飞扬的尘土、断裂的枝叶,木屑的碎末,在金色的光柱中狂乱地飞舞。
光雾之中,阿婆那瘦小的身影,在巨树倾倒的阴影下,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她似乎想回头再看一眼,身体却随着那倾覆的巨树,一同倒了下去,被漫天扬起的尘埃和断裂的枝干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