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还未散,杏花村口的老槐树下已挤满了人。
不是赶集,不是祭祖,而是为了一纸告示——贴在酒坊门侧、墨迹未干的《桃递快报》。
油印字清晰有力:“云书记酒坊,开坛授艺。不限男女,不论出身,只要识五谷、耐辛苦,皆可报名。首期百人,包食宿,免学费。”
短短一行字,像火种落进干柴堆,烧遍了江南八县。
消息传得比马快。
有人连夜翻山而来,草鞋磨破三双;有女子撕了夫家的婚书,带着包袱偷偷离家;更有那富户小姐坐软轿、带丫鬟,妆容精致地站在泥地里排队,仿佛来的是诗会雅集,而非酿酒作坊。
小蝶抱着登记簿在人群里穿梭,额角沁汗,声音嘶哑:“名字!籍贯!识不识字?有没有下过田?”她忽然顿住,盯着眼前这位“姑娘”——绫罗裹身,指甲染丹,连锄头都没摸过,却信誓旦旦说“自幼习农经”。
“你说你家住湖州南浔?”小蝶眯眼,“那我问你,早稻插秧几时动土?”
对方一愣:“这……自然是由家中长工安排。”
小蝶冷笑,笔尖重重划去她的名字:“下一个。”
这一幕被檐下的苏晚晴看在眼里。
她站在廊下,一身粗布短褐,袖口卷起,手里还攥着刚校准的温湿度计。
风吹起她鬓边碎发,露出一双清明冷静的眼。
她要招的不是附庸风雅的闲人,是能扛麻袋、踩曲池、守窖火的实干之才。
“夫人,真要全公开?”陈酒鬼拄着拐杖走来,眉头紧锁,“这可是咱们压箱底的手艺。”
苏晚晴望着场中黑压压的人头,轻笑:“他们想偷师?尽管来。多阶控酵法靠的不是秘方,是日复一日的观察与经验。一道温差错,整缸酒就酸了。”
她说这话时,目光不经意扫过院角。
谢云书倚着墙根站着,灰袍依旧,面色苍白如纸,指尖却悄然掐进掌心。
他知道她在赌。
赌人心易变,也赌技艺无法速成。
更赌这世间,终有人愿以真心换真知。
而这场赌局的第一关,便是辨曲。
百只陶瓮一字排开,横列于晒谷场上。
每瓮盖上编号,内盛不同发酵物:红曲菌丝微粉如霞,黄曲暗金似秋叶,黑曲深沉若夜土,败曲则泛白发霉,气味刺鼻。
考生围站四周,神情肃然。
夏荷亲自监考,手持竹尺,目光如刀:“不准开盖,不准触碰,仅凭嗅觉定生死。错三者,淘汰。”
一名书生昂首上前,连辨三瓮,干脆利落。围观者纷纷赞叹。
待到第四瓮前,他却迟疑了。
鼻翼微动,眉头轻皱,似在捕捉空气中一丝极淡的气息。
“你闻到了什么?”夏荷走近,声音不高,却压住了全场喧哗。
书生闭目,缓缓道:“像雨后竹林……湿气里透着清冽,还有点甜,像是新割的青草混着蜜水。”
众人哄笑:“哪有这种味儿?编故事呢吧!”
可夏荷眼神一亮。
她掀开一角盖布,轻轻扇出一缕气流,随即点头:“那是‘初萌酯香’,曲菌活化的第一征兆。你能闻出来——说明你天生灵鼻,悟性过人。”
她当众执笔,在名册上写下“优等”,朱砂圈点。
人群沸腾。
更多人闭眼深吸,试图捕捉那虚无缥缈的“雨后竹林”。
可大多数人只闻到酸腐、霉味、或毫无感觉。
这一关过后,百人只剩六十。
教学随即开启“分级授技”。
初级班学淘米、蒸粮、控火候,日日泡在蒸汽腾腾的灶房;中级班开始接触接种、翻醅,手上沾满黏腻曲汁;唯有高级班,才有资格远远站在母曲室外,隔着红布帘听夏荷讲解菌种培育的奥秘。
谢云书设计的“气味记忆训练法”更是严苛:蒙眼行走十步,凭嗅觉辨认百种样本——从新鲜麦芽到三年陈糟,从初发酵乳到枯败霉变。
有人中途崩溃大哭,也有人咬牙坚持,记满三大本笔记。
陈酒鬼看不过去,私下叹道:“从前师傅传艺,藏一手防徒弟,生怕饭碗被人抢了。如今你们倒好,敞开门教,不怕被人学去?”
苏晚晴正在检查一组学员的温控记录,头也不抬:“学得会流程,抄得了步骤,但学不会火候,抄不了人心。”
她顿了顿,抬眼望向远处群山起伏的轮廓,声音低却坚定:
“真正的技艺,不在纸上,而在手上的茧、眼里的光、心里的执着。他们可以带走方法,可带不走我们熬过的每一个夜,守过的每一炉火。”
夜深了,酒坊灯火仍明。
谢云书坐在偏屋,手中捏着一封密信残片——是昨夜截获的,来自徐家暗探,写着“已混入两名细作,目标窃取母曲配方”。
他冷笑,将纸投入烛火。
火焰跳动,映照他眸底寒光。
它是宣言,是反击,是把被权贵视为禁脔的技术,亲手交到千千万万个普通人手中。
而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
就在第七日清晨,小蝶匆匆跑来,声音颤抖:“夫人……北岭驿那边传来消息——杭州府尹的女儿,也来了。”半月如梭,转眼即逝。
杏花村的晒谷场上,早已被踩得平实发亮的黄土地上,一排百只粗陶大缸静静列阵,如同出征前的兵卒,静候号令。
晨光初透,雾气未散,百名学员已整装待发——他们衣衫虽旧,却洗得干净;脸上带着疲惫,眼中却燃着火光。
这些日子,他们踩过曲池、守过窖房、尝过三百种发酵液的酸甜苦辣,甚至有人因温控失误导致整批酒醅报废,在雨夜里跪在泥地里痛哭流涕,又被夏荷一声厉喝拉回灶台前重来。
这是最后一战。
苏晚晴立于高台之上,一身靛蓝布裙,袖口挽至肘间,手中无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
她看见了那个曾被讥笑“连锄头都没摸过”的湖州小姐,如今掌心磨出了厚厚茧子;也看见了来自偏远山沟的哑女小满,靠着手语与笔记,竟成了中级班唯一能精准判断菌丝生长周期的人。
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清越如钟:“今日合酿,不为争名,不为逐利。只为证明一件事——技艺从不应藏于深宅高阁,而应生于泥土,长于民心。”
鼓声三响,百人齐动。
淘米、蒸粮、摊晾、下曲……每一个环节都由不同小组协作完成,分工明确,动作流畅。
这是谢云书暗中设计的“流水授艺法”,将复杂工艺拆解成可复制模块,既保效率,又防外泄核心机密。
但真正让陈酒鬼频频点头的是——这群人之间,竟已有了默契如一人的“呼吸节奏”。
日影西斜,最后一道接种工序落下。
苏晚晴亲自封坛,朱砂笔在陶瓮肩部写下“共春酿·元年”五个大字,笔力沉稳,气势如虹。
她转身面对众人,朗声道:
“此酒,乃百人心血所凝。自即日起,凡售出一坛‘共春酿’,所得利润三成,尽数归入‘女子农学堂’基金。三年之内,我要让江南十县,皆有贫家女儿能识五谷、懂耕织、会酿造,不再仰人鼻息!”
话音落地,全场死寂,继而爆发出震天欢呼。
有姑娘泪流满面,跪地不起——她父亲昨日才逼她退婚去换一头牛;有个老农颤巍巍拄拐上前,哽咽道:“我孙女昨夜走了三十里山路,就为了让我替她问一句:能不能学完酿酒,回去教村里人做酱菜?”
苏晚晴一一扶起,目光坚定:“能!只要你想学,我们就教到底。”
消息随风而走,不过一夜,便传遍七州八府。
邻县县令夫人连夜遣婢女携十两纹银求通门路,愿以重金换取一个入学名额;更有那远在徽州的寡妇商会,联名送来五十石糯米,只求将来能让族中女子前来习艺。
而这一切,都被悄然记录在一份份加密密信之中,送往京城深处某些不见天日的厅堂。
当夜,万籁俱寂。
谢云书独自登上酒坊最高阁楼,月光洒落屋脊,宛如银霜铺地。
他凭栏而立,眸色幽深,仿佛能穿透重重夜幕,看见那些蠢蠢欲动的黑影正从四面八方逼近。
脚步轻响,苏晚晴端着一碗热粥走上楼来,放在案几上,热气袅袅升起。
“累了吧?”她问。
他摇头,指尖轻点远处山道:“你看,不只是人在来,风也在变。”
她顺着望去——只见蜿蜒官道上,火把连成星河,各色商队络绎不绝,旗帜猎猎飘扬。
有的写着“盐帮至”,有的绣着“茶马行”,更有甚者,旗角赫然绣着一个小小的“云书记”三字,如烙印般醒目。
她忽然笑了,眼角微润:“你说得对。百姓嘴里有了滋味,喉咙里就有了声音。”
风起楼头,酒旗翻飞,猎猎作响,似千军万马同饮一盏,共举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