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三遍,天光大亮。
昨夜那场短暂却激烈的对峙,仿佛只是杏花村一场无足轻重的梦。
可苏晚晴知道,平静之下,是更汹涌的暗流。
果然,她刚把昨夜煎药剩下的药渣倒掉,院门就被人不轻不重地叩响了。
来人是村正王德发,一个四十出头、身形微胖的男人,脸上挂着和事佬特有的油滑笑容。
他身后没带旁人,手里却提着一小块熏肉,明晃晃地摆在苏晚晴眼前。
“晚晴啊,”他自来熟地走进院子,目光在破败的屋檐和角落里堆着的湿柴上转了一圈,“昨晚的事,我听说了。翠花那婆娘就是嘴碎心直,你别往心里去。她也是好心,怕你一个女人家,新娶的‘媳妇’身子骨不好,以后日子难过。”
他把“媳妇”二字咬得意味深长,像是在提醒,又像是在敲打。
苏晚晴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淡淡道:“王村正有心了。”
王德发将熏肉往她身前的破桌上一放,摆出长辈的姿态,语重心长地说:“你看,这事闹的。既然已经拜了堂,就是一家人了,总不能天天这么剑拔弩张的。你呢,毕竟年轻,又是晚辈,服个软,给翠花姐赔个不是,这事就算过去了。女人家,别总想着顶撞长辈,安安分分过日子才是正理。”
这一番话,名为调解,实为施压。
字字句句都在说,错的是你苏晚晴,周翠花是好心,你该认命。
苏晚晴垂着眼,看着桌上那块肥腻的熏肉,忽然笑了。
“王村正,我没求她周翠花给我张罗婚事,更没跟她签过什么婚书卖身契。她不明不白塞个人进来,就想夺我这间屋子,占我这亩地?”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抬起头,目光如炬,直刺王德发:“除非我死了!否则,谁也别想!”
话音未落,她转身快步进屋,从床底拖出一个积满灰尘的旧木匣。
当着王德发愕然的面,“啪”地一声打开。
匣子里,一张泛黄的纸页静静躺着。
“这是我夫家姓赵时,传下来的祖产文书,上面盖着县衙的朱印!”苏晚晴将地契高高举起,那红色的官印在晨光下刺眼夺目,“王村正见多识广,要不要亲自验一验真伪?还是说,您觉得周翠花的脸面,比县衙的官印还大?”
王德发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皮突突直跳。
他一个村正,平日里调解邻里纠纷,靠的就是和稀泥与看人下菜。
他怎么敢质疑县衙的文书?
这要是传出去,他这个村正也就当到头了。
他干咳两声,尴尬地摆手:“误会,都是误会……我就是来劝劝和,没别的意思。”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熏肉,只觉得烫手,讪讪道:“那……你们忙,我先走了。”说罢,灰溜溜地转身就走,连那块熏肉都没敢再碰。
苏晚晴关上门,背抵着门板,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冷汗。
里屋的门帘被轻轻掀开,谢云书靠在门边,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他低声开口,声音里再没有半分柔弱,只剩下冰冷的寒意:“她不会就此罢休的。”
苏晚晴看向他。
“三年前,我姐姐……也是这样被送进杏花村的。”谢云书的眼神骤然冷冽如刀,仿佛淬了剧毒,“嫁给了一个无儿无女的病寡妇。三个月后,那寡妇和我姐,双双‘暴病身亡’。她们名下的二亩水田和一间青砖瓦房,顺理成章地……归了周家。”
苏晚晴心头猛地一震,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原来,原来不是偶然,而是惯用手段!
周家以“帮扶孤寡”为名,行掠夺之实。
先逼婚、再控人、后夺产,一套流程熟稔如刀切豆腐。
而她若不反抗,不出半年,也会变成下一个“暴毙”的“新妇”。
她盯着谢云书,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从一开始就知道真相。
他沉默,不是软弱,是在等时机。
“所以你答应代嫁,是为了查清当年的事?”她问。
谢云书没有回答,只是轻轻闭了闭眼,似在压抑体内翻涌的痛楚。
午后,天色说变就变。
乌云滚滚而来,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下,瞬间连成一片雨幕。
“糟了!”苏晚晴脸色一变。
这破屋子本就年久失修,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
暴雨之下,屋里很快就下起了小雨。
水线从房梁滴落,砸在地上,溅起一朵朵泥花。
更要命的是,灶台边的地面迅速积水,眼看就要淹到墙角那半袋仅存的糙米!
这可是她们唯一的口粮!
苏晚晴没有丝毫犹豫,冲到墙边,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扇早就松动、只起个象征性作用的旧门板给硬生生拆了下来!
“过来帮忙!”她冲着呆立的谢云书喊道。
谢云书被她雷厉风行的动作惊得一愣,立刻上前。
两人合力将门板倾斜着搭在米袋和干柴上,形成一个简陋的棚子,暂时护住了最后的生机。
雨水顺着屋檐流下,在院中汇成小溪。
苏晚晴又冒雨冲出去,抓起几把泡在水里的长茅草,双手飞速捻动,竟然就地编织成几条粗糙的草绳,再将它们巧妙地放置在屋檐下,引流积水,避免它们倒灌进屋。
她一边忙活,一边嘴里还在飞快地念叨着:“土壤积水过多,会导致根系缺氧腐烂,必须做好排水。等雨停了,得把院子里的地重新规整一下,挖几条排水沟,再把土堆高,增加透气性,不然什么都种不活……”
这是她刻在前世骨子里的知识。
谢云书站在门板下,看着她在雨中忙碌的身影,眼神复杂。
他听着那些闻所未闻的词汇,忽然插话,声音被雨声衬得有些模糊:“你说的……让土壤发酵产生热量,控制湿度……可是与酒曲制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苏晚晴猛地回头,诧异地看向他。
发酵控温是现代堆肥的核心技术之一,他一个古代人,竟然能瞬间举一反三,联想到制酒的酒曲?
这人的见识和思维,绝非寻常!
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雨停之后,空气中满是泥土的腥甜。
然而,这份清新很快就被再次打破。
周翠花又来了,这次她身后跟了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娘,气势汹汹,直奔灶台。
“苏晚晴,你‘媳妇’身子弱,我这个做姐姐的,总得贴补点。你家这半袋米,我先拿去给她熬粥喝!”说着,她就示意身后的婆娘去搬米袋。
这是明抢了!
她说着,径直走向墙角粮缸,伸手就去拖那半袋糙米。
袋子沉重,她使了老大力气才挪动,嘴角却扬起得意的笑——这一幕,她已做过三次。
前三个“新妇”,一个被逼疯跳了井,一个病死无人收尸,最后一个地契刚转手,当晚就烧了屋子。
吃绝户的事,她们周家做得太熟了。
“我看谁敢!”
一声怒喝,苏晚晴抄起墙角那把刚刚用来疏通积水的锄头,泥水溅上她的裙摆,她却一步不退,将锄头重重地横在身前。
冰冷的铁器在昏暗的屋里泛着寒光。
“今天,谁敢从这个屋里拿走一粒米,我就一锄头砸烂谁的腿!”她的眼神狠厉如狼,死死盯着周翠花,“这间屋子,是我守着男人尸骨守出来的!这亩地,是我男人病死前拿命换的!你们一个个,吃绝户吃得倒是挺顺嘴啊!”
“吃绝户”三个字,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围过来看热闹的村民心上。
村里谁家没个难处?
谁能保证自己家一辈子人丁兴旺?
今天他们看着周翠花欺负苏晚晴,明天这把刀就可能落到自己头上!
原本窃窃私语的村民们,瞬间安静下来,看周翠花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异样。
那两个婆娘被苏晚晴不要命的架势吓住了,缩着手不敢上前。
周翠花气得脸色发紫,指着苏晚晴的手都在发抖,强撑气势:“苏晚晴!你别不识抬举!这米本就是我周家‘赠’的,拿回去怎么了?再说了,你女人是个病秧子,你一个女人守着这破屋,迟早也是个死局!识相的,赶紧滚出村子,还能留条命!”
“赠?”苏晚晴冷笑,猛地一脚踹翻旁边空米袋,露出底下压着的几张碎纸——正是昨夜她在灶灰里扒出来的、被烧毁一半的借据残片,“这是你塞给我的‘救命米’?上面写着利滚利三分,三个月翻倍!你们不是施舍,是在放贷圈地!等我饿极了签了卖身契,下一具‘暴毙’的尸体就是我了吧?”
人群哗然。
原来周家根本不是“好心”,而是设局!
先借粮,后逼债,再夺产——比明抢更阴毒。
周翠花脸色骤变:“你胡说!哪来的破纸就能污蔑我?”
“是不是胡说,明日我可以去县衙,请官老爷验一验这墨迹、这纸纹。”苏晚晴目光如刀,扫过众人,“顺便问问,三年前赵家媳妇‘病亡’时,可有医案?可有尸检?有没有人看见她临终写下地契转让文书?”
她每问一句,便逼近一步。
周翠花连连后退,终于色厉内荏:“你……你等着!这事没完!”
“我等着。”苏晚晴举起锄头,重重顿地,泥浆四溅,“下次来,我不再警告。谁的手伸进来,我就剁下来。”
人群寂静无声。
最终,周家人灰溜溜走了,米袋原封不动留在原地。
夕阳西下,最后一丝余晖染红了天际,人群早已散尽。
苏晚晴依旧立在院中,满身泥泞。
她低头,望着手中这把锈迹斑斑的锄头,它既是农具,也是她此刻唯一的武器。
突然,她手臂用力,将锄头狠狠地插入脚下的泥土之中!
锄刃没入湿润的土地,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一个庄严的誓言。
苏晚晴缓缓仰起头,对着漫天晚霞,一字一句地说道:
“从今天起,我苏晚晴,不再是谁的附庸,也不做任人宰割的孤女。我要种地,要酿酒,要开铺子!我要把这间破屋,变成金屋银屋!
谢云书,你要是还想活,想为你姐姐报仇,就跟紧我,姐姐带你飞!”
谢云书一直倚在门框边,静静地看着她。
他的眼底,翻涌着外人看不懂的惊涛骇浪。
许久,他唇角极轻微地动了动,终是化作一句低沉而清晰的回应:
“我信你。”
一阵晚风拂过院角的杏花树,一朵被暴雨打落的残花,悠悠飘下,恰好落在冰冷的锄刃之上。
新生,在毁灭与誓言中悄然绽放。
这一夜,两人第一次睡得安稳。
战斗刚刚胜利,但生存的警钟从未解除。
那把插在院中的锄头是一个承诺,可承诺填不饱辘辘饥肠。
真正的战争,从明日的太阳升起时,才算正式打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