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晚晴工坊内烛火摇曳。
苏晚晴将《初选贡品名录》平铺于案上,“留中”二字朱红刺目,像一道未愈的刀口。
她指尖轻轻压住那笔批注,眉心微蹙——这不是否决,而是悬而未决。
贡品被皇帝亲自扣下,意味着它已入天听,也意味着,暗流正从四面八方涌来。
谢云书立于窗畔,灰青斗篷尚未褪去,雨水顺着发梢滴落在地,洇开一圈深痕。
他目光沉沉落在那张拓片上,良久才低声道:“‘留中不发’,是帝王权衡之术。有人怕这坛酱见光,有人却想看清它背后藏着什么,再定生死。”
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钉,敲进人心。
苏晚晴抬眸看他:“你是说,宫里有人在等?”
“不止宫里。”谢云书缓缓转身,苍白面容在烛光下竟透出几分冷峻锋芒,“裴仲安不会善罢甘休。他当年能抹去九十九忠魂之名,今日更容不得一丝复燃火星。这批贡品若顺利进京,便是信物,也是檄文。”
他说完,朝秋蝉抬了下手。
少女立刻奉上一卷密册,封皮无字, лnшь边缘烫着一朵极小的梅花。
“将第三十七号特级瓮编号记入‘青册’。”他落笔如刻,墨迹未干便合上账本,“另传令李参军旧部,沿途七站驿站,每站布眼线二人,只报不扰,确保名单瓮走得慢一点,稳一点。”
苏晚晴心头微震。
这是第一次,谢云书以如此清晰、果断的姿态下达命令——不再是那个卧病在床、连咳嗽都要掩唇的柔弱“媳妇”,而是一个运筹帷幄、步步为营的执棋者。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一直藏得太深。
翌日清晨,宋主簿冒雨而来,蓑衣湿透,怀里紧揣一封密信。
“苏坊主!”他喘息未定,“巡按御史裴大人……已启程巡视本道!原定今日经杏花村查看盐碱改良田,可驿丞马六刚递了折子,称官道泥泞不堪,奏请改道!”
苏晚晴瞳孔一缩。
泥泞?荒唐!
近十日天晴无雨,田土尚干,哪来的泥泞?
更何况,昨日她还亲眼见几辆运石车畅通无阻地驶过主道。
“有人不想御史来。”她冷笑一声,抓起油布斗篷便往外走,“阿兰,带人跟我上官道。”
半个时辰后,一行人立于通往杏花村的要道旁。
果然——几处低洼路段被人新挖了沟渠,引山涧水漫灌路面,泥浆尚湿,车辙印凌乱,显然是昨夜匆忙所为。
更有几段路基被故意松动,碎石混泥,人马难行。
“好一招‘天灾挡驾’。”苏晚晴蹲下身,捏起一把湿泥,冷笑道,“可惜,他们忘了,我们还有手,还有路。”
她当即下令:阿兰率工坊护卫与二十名精壮村民连夜抢修便道,用竹架垫基,碎石铺面;同时在试验田头搭起三丈长棚,设讲台、摆农具,挂出大红横幅——“豆麦轮作法现场授技,劳者赠酱半斤,工钱另计”。
消息一出,全村哗然。
“白干活还能拿酱?”吴大嘴蹲在村口嚼着旱烟,嗤笑,“天上掉馅饼呢!”
可没过两日,小石头带着一群流浪儿灰头土脸地从田里回来,手里却真捧着半斤酱坛子,腰间还揣着几枚铜板。
“苏坊主说话算话!”小石头咧嘴一笑,牙上沾着酱渣,“翻地、撒种、测墒情,样样都教!干满一个时辰就给钱,还能学本事!”
流言顿时止住。
第三天,陈老根披着旧袄第一个站上讲台,用粗粝的手掌比划着垄距与根系走向,嗓门洪亮:“我种了一辈子地,头回见这法子——豆根固氮,麦苗壮根,轮着种,土不累,粮还多!”
人群骚动起来。
第四天,三十多人下田实操,第五天,近百人报名。
苏晚晴立于竹棚之下,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她命人取来石碑,亲笔写下:“此田非私产,乃共耕园——收成分三:一归劳者,一储灾粮,一作技改资。”
工匠当场凿刻,锣鼓喧天。
百姓围拢观看,有人眼眶泛红:“咱们祖祖辈辈被地主剥削,如今竟也能分到收成?”
连吴大嘴都蹲在人群后头,偷偷盯着那块碑,嘴里嘟囔:“这法子……比我爹那一套强……”
夜深,工坊温室。
炭盆微红,暖意融融。
谢云书倚在软榻上,面色依旧苍白,呼吸却平稳许多。
阿兰掀帘而入,低声回报:“共耕园已有百二十七人登记下田,每日领酱者逾六十,口碑已起。村西几家原本观望的佃户,今早主动来问能不能入股明年春耕。”
谢云书闭目听着,嘴角微微扬起。
片刻后,他忽问:“陶三爷可愿出山监工?”
阿兰摇头,语气低沉:“他说……‘烧给祖宗的瓮,不能沾官气’。”谢云书卧于温室软榻之上,炭火映照着他清瘦的轮廓。
檐外雨声淅沥,屋内却静得能听见墨条研磨时细微的沙沙声。
阿兰低声回报民间反响,语气中难掩振奋:“共耕园已有百二十七人登记下田,每日领酱者逾六十,口碑已起。村西几家原本观望的佃户,今早主动来问能不能入股明年春耕。”
他闭目听着,指尖轻叩案沿,似在推演一场无形棋局。
片刻后,眸光微启,声音低缓却不容置疑:“陶三爷可愿出山监工?”
阿兰摇头,语气低沉:“他说……‘烧给祖宗的瓮,不能沾官气’。”
话音落下,室内一时寂静。窗外雨打芭蕉,像是敲在人心上。
谢云书却忽而轻笑一声,眼底掠过一缕深意。
他提笔蘸墨,在素笺上缓缓写下几个字——无头无尾,仅有一行小楷:“林远山,匠不失心,土亦生光。”
那是陶三爷父亲的名讳,与窑口失传多年的祖训。
“交给秋蝉,今夜送去陶家老窑。”
阿兰怔住。
这名字多年无人敢提,连族谱都已焚毁,他竟一字不差写了出来。
她欲言又止,终是接过纸条,悄然退下。
次日清晨,晨雾未散,工坊大门却被三声沉稳的叩击惊动。
门外站着陶三爷,肩扛布包,背影佝偻却挺直如松。
他踏着泥水步入庭院,将九只青灰小瓮逐一摆上石台——釉色温润,胎骨坚实,每一只底部都刻着一个极小的“苏”字。
“我梦见我爹说,”老人声音沙哑,目光灼灼,“这窑火该旺一回了。”
众人屏息。
那不是普通的试温瓮,而是百年陶家秘传的“九阳测窑器”,唯有认定天工重器、大业将兴之时,才会亲手烧制。
苏晚晴亲自迎上前,双手接过第一只瓮,触手温润如玉。
她不懂陶艺,却看得出这份托付有多重。
“您肯来了,是晚晴之幸,更是百姓之福。”
陶三爷只是点头,不多言语,转身便往新窑走去:“先看火道,再调泥浆——耽误不起。”
与此同时,劝课会筹备已入最后关头。
然而天公骤变。
第三日清晨,乌云压顶,狂风卷着枯叶横扫田埂。
不到半盏茶工夫,暴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尘烟,转瞬成河。
村民纷纷奔逃:“完了完了!这鬼天气,谁还来听讲?”
可苏晚晴站在竹棚中央,非但未撤,反而抓起油布斗篷披上,高声下令:“所有人,披蓑戴笠,照常开讲!农时不等人,知识更不避雨!”
她率先走入泥泞田中,立于积水未退的垄上,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衣领,浸透前襟。
她却昂首挺胸,扬声宣讲堆肥发酵之法,字字清晰,句句入耳:
“粪土混合秸秆,三层覆盖压实,七日翻堆一次——这是让荒地生金的方子!”
陈老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扛起嫁接刀跃上枣树。
枝杈间腾挪翻飞,刀光一闪,嫩芽精准嵌入切口。
围观百姓看得忘了躲雨,齐声喝彩。
就在此时,远处官道尘烟滚滚,一乘青呢小轿破雨而来。
轿帘掀开一角,露出一只执笔的手——正在册上疾书。
门廊下,谢云书倚柱而立,唇角微扬。
秋蝉悄然靠近,低声问:“可是裴御史?”
“不是他亲至,胜似亲至。”谢云书眸光幽深,望着那支在风雨中疾书不止的笔,轻声道:
“笔比刀快,这一场雨,洗得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