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杏花村外的惠民技坊已人影攒动。
晨风卷着酱香拂过青瓦檐角,祠堂前那面新立的石碑还沾着露水,上面刻着头一批盟商的名字——一笔一划皆由苏晚晴亲笔拟定,字迹刚劲如犁破土。
十坛为一股,三年分红,盟约不受朝廷保,那就自己建信义。
昨夜她话音落地时,全场寂静如死,紧接着便是炸锅般的喧腾。
小豆子扛着算盘跳上台阶:“我投三股!婆姨的嫁妆钱全押上了!”
李铁匠甩掉草鞋拍胸脯:“我家两代打铁,信得过苏坊主的手艺!”
连一向精明的老米铺陈掌柜也低声嘀咕:“这世道,靠官不如靠实货……我也入一股。”
可热浪未退,寒流已至。
日头刚爬过山脊,钦差使者便带着两名随从踏进村口。
玄袍玉带,面色冷硬,宣读圣谕只一句话:“信义酱暂准流通,然民间私结盟约,不受律保。”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割在人心上。
没人说话,但空气骤然凝滞。
不出半日,消息传开,几家原本谈妥的大户悄悄退单,连带周边村落的农户也开始动摇。
有人低声议论:“朝廷不认,万一哪天说是谋逆,咱们这些名字可都刻在碑上了……”恐惧像霉菌,悄无声息地爬上墙根。
苏晚晴站在工坊门口,目送钦差离去,脸上没有一丝波澜。
她甚至亲手奉茶,举止恭敬,仿佛接下的不是警告,而是一纸嘉奖令。
可回到内院,她脚步一转,直奔祠堂。
钟声响起,十二名骨干匠人齐聚阶下,阿兰捧着新拟的盟册,秋蝉立于檐角警戒四方。
苏晚晴立于祖宗牌位之前,声音不高,却穿透屋梁:
“他们不认我们的盟,我们就自己立个规矩。”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从今起,十坛为股,三年分红,每一笔进出,公示于墙;每一名盟商,刻碑于坊外。不信官府,就信彼此——谁若欺心,天地共鉴。”
话音落,谢云书正被人扶着从厢房走出。
他披一件素灰长衫,脸色仍显苍白,唇色发青,是寒症将发的征兆。
可眼神清明,步履沉稳。
他在廊下站定,未进祠堂,只抬手示意阿兰取来纸笔。
当夜,油灯彻夜未熄。
谢云书卧于软榻,以古军中粮草调度之法推演资金流向,指尖轻点沙盘模型,口中喃喃:“百户盟商,需集资三千瓮酱值……若无即期回报,难聚人心。”
他忽然停笔,眸光微闪。
提笔写下《信义分红契》初稿,条分缕析:基础返利按季结算,扩产加成依贡献递增,更设“反腐悬赏金”——凡揭发账目舞弊者,奖其涉案金额三成!
众人阅后无不心动。这才是真金白银的利,看得见、摸得着。
最妙的是契约末尾——一道不起眼的朱砂隐纹横贯落款。
寻常人视之为装饰,唯有用温水轻拭,才会浮现一枚古篆印痕:“谢氏监印”。
纹路细密,仿若天然生成,非精通符箓者不能识破。
这是谢云书埋下的暗手——以皇族秘印为信,却不显山露水。
既防伪造,又悄然绑定无形信用。
一旦日后真相大白,这份契约,便是撬动朝堂的支点。
次日清晨,认购开启。
阿兰主持台前,红绸高挂,鼓声三响。
第一笔投入来自城南米行——五股,五十船订单作保!
全场轰动。
胡掌柜原在角落观望,见状猛地起身,一掌拍在桌上:“给我留二十股!我要带五十船订单进来!”
人群沸腾,签契如潮。
可到了深夜,众人清点账册时,老账房郑伯突然“啪”地合上账本,猛拍桌案:“不对!这个‘福’字——角勾太圆!”
众人一惊。
郑伯抖着手指向一页签名:“周阿福,菜农出身,惯用右手写字。可这勾画弧度,明显是左手反书!他是被人代签的!”
空气瞬间冻结。
“有人冒名入股?”阿兰声音压低。
“不止一个。”郑伯翻页疾查,“至少七份契约笔迹异常,且都集中在北区仓额分配段……背后必有图谋。”
秋蝉立即吹响竹哨,四门紧闭,巡卫列队,工坊内外断绝出入。
烛火摇曳中,众人齐望向苏晚晴。
她端坐主位,指尖轻轻敲击桌面,一声,两声,不急不躁。
片刻后,她抬起头,眼中竟无怒意,反而掠过一丝冷锐笑意。
“既然来了假的……”她缓缓起身,走到公示墙前,执笔蘸墨,在空白处重重写下几个大字:
新盟仓·位置公示
笔锋苍劲,力透纸背。
然后,她转身,淡淡道:“把柴房腾出来,堆些旧陶瓮,明日就说是新仓奠基。”
没人明白她什么意思。
只有谢云书在帘后微微睁眼,望着那堵即将贴满名单的墙,唇角极轻地动了一下。
风,才刚开始刮。夜风如刀,割过杏花村低矮的土墙。
柴房外那堵新刷的公示墙,在月光下泛着微湿的青灰。
墙上“新盟仓·位置公示”六个大字墨迹未干,像一把悬在暗处的利刃,静静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苏晚晴没回内院,只披了件薄袄坐在工坊二层小阁楼的窗边,手边是一碗早已凉透的姜汤。
她目光沉静,盯着那扇虚掩的柴门——门缝里穿过的羊肠细线,正无声地连着屋梁上的铜铃阵。
秋蝉已在墙角撒完石灰粉,无色无味,遇潮即显幽蓝,如今正隐匿于夜露之中,如同埋伏的蛇信。
“他们一定会来。”谢云书靠在软榻上,指尖轻抚唇角,声音低哑却清晰,“毁一仓,乱全局。这是最省力的破局法。”
苏晚晴没回头,只轻轻“嗯”了一声。
她知道,那些躲在阴影里的手,从来不怕脏。
可她更知道,有些人不是天生坏,而是被逼到绝路,才肯替恶人递刀。
三更梆子刚响,夜色骤然凝滞。
两道黑影贴着墙根猫腰而行,脚步极轻,却仍踩上了那层看不见的蓝痕。
一人手中攥着火折子,另一人肩扛布袋,鬼祟靠近柴房门口的陶瓮堆。
“倒快点!”前者压低嗓子催促,“万通爷说了,烧了这仓,咱们就清账!”
后者点头,慌忙掀开瓮口麻布,往里倾倒灰白色粉末——那是混了硫磺与硝石的引燃剂,遇火即爆。
可就在他扬手刹那,头顶“铮”地一声轻响!
羊肠线绷断,铜铃炸鸣!
十数枚铜铃在屋梁间连锁震荡,声如裂帛,撕破长夜!
“什么?!”两人惊跳后退,脚下却猛地一滑——沾了夜露的石灰粉瞬间腾起幽蓝烟尘,呛入口鼻。
一人当场跪倒,剧烈咳嗽,火折子脱手滚落,险些点燃衣角。
“有埋伏!撤——”
话音未落,四面墙头人影跃下。
陈铁匠父子带着巡卫早已守候多时,铁钳般的手臂从黑暗中伸出,将二人死死按在地上。
那布袋摔裂,白粉洒了一地,在月光下泛出诡异的微光。
苏晚晴这才缓缓起身,走下楼来。
她站在阶前,不疾不徐地拍了拍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看着两个蜷缩在地、满脸惊恐的男人,眼神冷得像冬日井水。
“你们说,要烧的是哪一仓?”她轻声问。
没人回答。只有粗重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声音。
阿兰提灯上前,照见其中一人袖口绣着半枚模糊的墨记——钱氏米行的私印符号。
她瞳孔一缩:“是钱万通的人。”
苏晚晴却不再看那印记,而是转向被押来的周阿福。
这菜农已被带到现场,双膝一软扑通跪下,额头狠狠磕在青石板上,血顺着眉骨流下。
“苏坊主……我该死!钱万通拿我儿子当人质,说我只要帮他在这儿做记号,他就免我五百吊赌债……我……我没想害人啊!”
夜风卷着他的哭声,在场无人言语。
苏晚晴蹲下身,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帕子,轻轻按在他流血的额头上。
动作很轻,像是给一个迷途的孩子擦泪。
“那你现在知道了吗?”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入耳,“真正的债,不是别人欠你多少钱,而是你拿着别人的苦难,去帮坏人作恶。”
她站起身,当众从怀中抽出一张泛黄欠据,迎风点燃。
火光映着她清冷的侧脸,也照亮了众人惊愕的眼。
“从今往后,你不欠他,他也不再能拿捏你。”她说,“但你得还另一笔债——用你的手,去查清楚,还有多少人,正被人用‘债’牵着鼻子走。”
人群寂静,唯有风拂过旗帜。
远处,梅十三隐在树影之下,指尖微微发颤。
一个孩童不知何时递来一碗热腾腾的酱糊,香气扑鼻。
他低头看着那碗浓稠红润的酱,忽然觉得喉咙发紧。
而苏晚晴已转身走向那堵墙,执笔蘸墨,在“监察哨”三字旁,重重写下第一行名字。
风,才刚开始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