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大堂,晨光未透,檐下铜铃在风里轻晃,发出几声冷涩的响动。
六部官员分列两侧,蟒袍玉带,神色肃然。
案前香炉青烟袅袅,却压不住空气中的剑拔弩张。
“庶民无荐举之资,岂可登宗庙之席?”户部尚书陈延年一甩袖,声音如钟,“苏氏女未经州府上报,私携酱品入京,已是越制!今若开此先例,明日贩夫走卒皆可持一碗腌菜叩阙称贡,礼法何存?朝廷体面何在?”
话音落,一片附和之声嗡然响起。
苏晚晴立于殿中,一身粗布裙衫未换,发髻只用一根竹簪固定,却站得笔直如松。
她不辩不争,只是抬手,轻轻一招。
黄裁缝佝偻着背走入大堂,双手捧着一幅展开的羊皮长卷,步履沉重却坚定。
他将图铺于御前案上,颤巍巍道:“老奴四十年缝祭服,熟稔太庙仪轨。此乃‘九酿梅酱’献礼全流程图——从净坛、焚香、三拜九叩,到陶碗尺寸、红巾纹路、封泥印式……皆依《周礼·膳仪》所载,半分不差。”
礼部侍郎凑近细看,眉头微蹙。
图中连碗口直径七寸三分、巾角绣五蝠衔穗等细节都标注清晰,竟与古制严丝合缝。
“这……倒真是合规。”他低声嘀咕。
“合规?”兵部侍郎冷笑,“乡野村妇,粗鄙无知,纵有形似,焉知其意?雅乐尚且不通,谈何配宴?”
话音未落,殿外忽传来环佩轻响。
众人侧目,只见一位素衣女子缓步入内,眉目清冷,手中捧着一卷泛黄乐谱。
正是兰姑。
“大人说得极是。”她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雅乐不可轻改。所以我昨夜翻遍太常寺废档,在虫蛀霉烂的残卷中,寻到了原版《采桑谣》配宴曲。”她将乐谱呈上,“诸位不妨比对——我所改编者,仅提速半拍,以合今日节庆之喜气。其余音律、调式、宫商角徵羽,无不吻合。”
几位乐官接过乐谱,对照旧典,面色渐变。
更令人震惊的是,兰姑从怀中取出一只小巧竹哨,外形如寻常牧童玩具,却嵌着铜管与皮膜。
她深吸一口气,吹奏而出的并非哨音,而是——一段清晰可辨的旋律!
正是那日太庙前,杏花村村民齐奏《采桑谣》的真实录声!
那是苏晚晴用发酵罐排气孔与竹节共鸣腔制成的“留声器”,此刻在寂静大堂中回荡,宛如天籁降世。
乐官们面面相觑,有人手微微发抖。
这声音太过真实,连某个乐师破音的瞬间都被完整捕捉。
“这……这是何物邪术?”工部尚书喃喃。
“非邪术,乃匠心。”苏晚晴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我们不懂权贵规矩,但我们敬天地、守古礼、重人心。这一坛酱,不是为了进贡而做,是为了活命而酿。”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满堂衮衮诸公。
“若说出身卑微便不配登堂,那先帝幼时也曾食野菜羹;若说技艺粗陋便不足为礼,那百年前豆腐亦曾被视为贱食。今日你们拒的不是一瓶酱,是千千万万百姓口中活着的味道。”
堂上一时鸦雀无声。
就在这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嬷嬷被两名宫女搀扶而入。
萧嬷嬷,曾在宫中侍奉三代太妃,德高望重,如今退养民间。
她颤巍巍上前,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罐,揭开泥封,一股清冽梅香顿时弥漫开来。
“老奴离宫二十载,脾胃久病,药石无效。”她声音沙哑,却带着泣意,“直到去年冬,喝了一碗苏姑娘的冰梅饮……三日通腑,七日能食,如今每日一碗,竟比御医开的方子还灵验。”
她说着,老泪纵横:“娘娘们吃的山珍海味,哪有这一口酸来得熨帖?这不是馋嘴,是疗愈。是穷苦人咬牙活下去的指望!”
几位年迈官员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其中一人闭目良久,缓缓点头。
反对声浪开始动摇。
然而,就在此刻,殿外传来一阵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
吱呀——
礼部厚重的大门被人从外推开。
一道苍老的身影,被人用藤椅缓缓抬了进来。
那人满头银丝如雪,双目紧闭,脸上沟壑纵横,仿佛刻满了岁月的风霜。
她虽不能视物,鼻尖却微微颤动,像一头嗅觉敏锐的老鹿,在风中捕捉着无形的气息。
侍女捧上一坛未曾开封的“九酿梅酱”,刚走近三步——
她猛然抬头,枯瘦的手指骤然抬起,指向空中,声音嘶哑却如惊雷炸响:
“这味……不对!”陈婆婆枯瘦的手指仍悬在半空,那句“多了点暖意,像是做酱的人心里有光”如一枚火种,落入死水般的礼部大堂,竟燃起无声的波澜。
满座官员面面相觑,有人低头垂目,似在咀嚼这句出自盲眼老者的判词;有人悄悄抬眼打量苏晚晴——那个站在殿心、粗布荆钗却脊梁不弯的女子。
她静静立着,仿佛方才掀起惊涛骇浪的不是她,而是风过山林,自有回响。
礼部尚书陈延年握着玉笏的手微微一颤。
他向来以铁面着称,视规矩为天条,可此刻,目光扫过兰姑手中仍余温未散的竹哨,耳畔还回荡着那段来自乡野的《采桑谣》录音,再想起萧嬷嬷含泪诉说的冰梅饮奇效,竟一时语塞。
就在这万籁俱寂的当口,一道身影缓缓从文官末列站起。
是孙福安。
御膳副监,三品衔,掌宫中百味调和之责。
火案之后,他一度被视为失职之人,闭门谢客,几近沉寂。
谁也没想到,他会在此刻现身,更没想到——他竟当众解下乌纱,轻轻置于案上。
“我愿以‘味觉司正’身份担保。”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入木,“此酱非邪物,乃仁术之延。九酿梅酱,承古法而不拘泥,合天时而应人心。若朝廷拒收,非拒一人之作,乃是拒天下百姓口中之真味!”
全场哗然。
有人怒斥他逾矩,有人讥讽他被乡野伎俩蛊惑,可更多人沉默了。
毕竟,这位曾亲手侍奉三代帝王膳食的老臣,一生恪守宫规,连说话都讲究五音不乱,如今却甘冒革职之险,只为一坛民间酱食作保?
苏晚晴怔住。
她记得那场大火后的废墟里,孙福安跪在焦黑的灶台前,捧着半块残破陶片,眼神空茫。
那时她以为他恨她入骨,因她的“发酵控温法”动摇了百年御膳传承。
可现在……他竟站到了她这一边。
散朝钟声响起,百官鱼贯而出,议论纷纷。
苏晚晴独自穿过朱红长廊,脚步轻缓,心潮未平。
忽听身后传来细碎脚步声,回头一看,正是孙福安。
他没穿官袍,只着一身素青常服,神色疲惫却清明。
四目相对,他并未多言,只低声道:“我不是为你低头。”
顿了顿,风吹动檐角铜铃,他嗓音微哑:“我是为我师父……他一辈子守着规矩做饭,锅不离鼎,盐不过秤,菜式千篇一律。可到死都没做出一道让人流泪的菜。”
他说完,转身离去,背影苍凉却挺直,像一把终于出鞘的旧刀。
苏晚晴伫立原地,心头滚烫。
原来最顽固的壁垒,并非出自恶意,而是源于对传统的执念。
而今,这执念裂开了一道缝——光,照了进来。
就在此时,宫门飞马疾驰而来,黄尘滚滚。传旨太监高声宣读:
“圣谕:自即日起,‘晚晴露’正式列入岁贡清单,岁岁进献,户部专车护送入京,永载膳录!”
消息如惊雷炸响,整个京城为之震动。
而远在杏花村的某间土屋内,一盏油灯彻夜未熄。
窗纸上,映着一个伏案勾画的身影。
桌上摊开的,是一幅尚未完成的手绘长卷地图——山川蜿蜒,水路交错,数十个红点星罗棋布,其中一点,赫然标注着“京”。
灯下,苏晚晴提笔蘸墨,眸光灼灼,低声自语:“这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