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村晒场,晨光斜照。
黄土夯得结实,几根竹竿挑着半干的腊肉在风中轻晃。
苏晚晴站在祠堂前,指尖还残留着红绸的触感——那枚染血的银针,已被她亲手封入供桌最深处的暗格,与祖宗牌位同列。
她没烧香,也没跪拜,只是静静立了片刻,仿佛在向某种看不见的东西许下誓约。
“二爷。”她转身,声音不高,却像铁锤砸进人心,“北地三县百姓已拒收南货,粮行压单、酱坊罢市,连带着我们运过去的抗瘟麦种都被堵在关外。若再拖下去,春播种子进不去,明年开犁就是一片死地。”
沈二爷搓着手,眉头拧成疙瘩:“可……谢大夫那边……”
他话未说完,一匹快马破尘而至,马蹄溅起泥点飞上裙角。
马上信使滚鞍落地,脸色发白:“清河急报!谢大夫昨午在药市当众咳血晕倒,现被抬进了城西破庙,‘南来医馆’的地基都停工了!”
空气骤然凝滞。
苏晚晴瞳孔猛地一缩,指节瞬间捏紧,指甲掐进掌心。
她眼前闪过那张纸条上的字——“勿念,我在替你扫路”。
可这哪是扫路?
这是拿命铺出来的血道!
但她没有动怒,也没有失态。
她只是缓缓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底已如寒潭深水,波澜不惊。
“按原计划发种。”她声音冷得像霜降后的井水,“每车加配‘护胃安神散’十坛,就说……是谢大夫亲开的平安方,能驱疫气、定心神,凡领种者皆可免费取用。”
红姑惊愕:“可那药散本是用来防酱毒后遗症的,现在拿来当安抚民心之物,万一……”
“那就让它真成救命的东西。”苏晚晴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他们怕南货有毒,我们就让每一袋种子都带着‘解药’。让他们知道,晚晴商盟送来的不是灾祸,而是生路。”
她说完,转身走向晒场边一辆满载麦种的牛车,亲自揭开麻袋一角,确认里面夹层的确藏好了密封陶坛。
阳光落在她肩头,映出一道挺直如剑的影子。
没有人看见,她袖中那只贴身藏着的银针,正微微发烫,仿佛回应着千里之外某个人的呼吸。
清河县,城西破庙。
残垣断壁间杂草丛生,一口枯井塌了半边,乌鸦栖在屋脊上,哑声啼叫。
谢云书倚坐在墙角,身上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袍,瘦削的手指正轻轻摩挲着一只乌木小匣——那是他从不离身的银针匣,七根主针,十三副辅针,每一根都浸过他的血。
小满叔蹲在一旁,眼眶通红:“你不能再撑了!昨日一口血喷出来,连碗里的米汤都染成了红的!你这样下去,别说见沈玉楼,连明天的日头都未必看得见!”
谢云书没说话,只抬手掀开衣领,露出锁骨下方一道青紫色的淤痕——那是内毒攻心的征兆,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
“他们要的,是我低头求药的姿态。”他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一个将死之人,跪着哀求雪莲续命,才能让他们放心动手。所以……我就给他们看。”
小满叔怔住。
“去放个消息。”谢云书合上针匣,目光幽深如夜,“就说游方郎中命不久矣,只求一枝完整雪莲吊命,愿以祖传《针经残卷》相换——三页真本,附有‘银针十三诀’破脉之法。”
“你疯了?那可是谢家最后的秘典!”
“正因为是真的,他们才会信。”谢云书唇角微扬,笑意淡得近乎悲凉,“茶心贪图医术已久,更忌惮我能识破他们篡改发酵之术的手段。如今我主动献宝,他们会以为我走投无路,实则……是请君入瓮。”
小满叔看着他苍白的脸,终究咬牙点头,冒雨离去。
消息如野火燎原,一夜之间传遍全城。
有人冷笑不信,也有人暗中查探。
而沈府书房内,沈玉楼听完密报,手中茶盏重重一顿。
“终于熬不住了?”他眯眼冷笑,“一个快死的人,还想拿《针经残卷》换命?好啊,我便让他死前,亲眼看着自己的东西落入敌手。”
他当即下令:高价收购《针经残卷》,务必拿到真本;同时暗中调派心腹,伪装成各地药材商贩,在城中四处散布流言——“那南来郎中根本不是治病,而是瘟疫携带者,永宁镇的疫病就是他带来的!”
但他不知道的是,庙外屋檐阴影里,黑衣记事官已潜伏三日。
他亲眼看见谢云书每日仅饮半碗稀米汤,咳血频发,面色青灰如死人;也看见他半夜蜷缩在草堆里颤抖不止,连翻身都要靠赵判官私生子搀扶。
他提笔记录:“灰袍郎中似真将死,气息微弱,或可诱其门人现身取药。”
当晚,一只信鸽悄然飞离庙顶,直奔京城方向。
可它未曾察觉,庙后枯井中一双眼睛早已锁定它的轨迹。
赵判官私生子悄然攀出,截下蜡丸,拆开密信,脸色骤变——
“茶心将于春耕祭前夜动手。”
他迅速将情报转交夜语先生旧部,火漆封缄,箭矢穿空而去。
而破庙之内,谢云书缓缓睁开眼,望向窗外渐亮的天色。
风吹破门板,烛火摇曳,映着他唇边未干的血痕。
他低声自语,如同呓语,又似宣判:
“来了就好。”沈玉楼的算盘打得响,可他低估了一根银针牵动的民心。
谣言如蝗,一夜之间啃噬着南货的信誉。
街头巷尾,家家户户翻箱倒柜,将那些曾被视作“救命良方”的酱菜、药散倾倒入沟。
孩童蒙着口鼻尖叫:“别碰!那是带毒的东西!”乞丐跪在集市中央,声泪俱下地控诉:“我亲眼看见那郎中用血洗手,泡进酱坛里头啊!”人群哗然,怒火升腾。
可就在这万众唾骂之际,一个拄拐的老妇突然冲出人群,枯瘦的手指直指那乞丐:“你胡说!谢大夫救过我儿子的命!若不是他一针扎醒昏迷三日的娃,我家早断了香火!”
她话音未落,又有汉子站出来:“我在永宁镇染疫,是他连夜施针退热,人还没走,你们倒先咬起恩人来了?”
“我娘咳血半年,吃了他开的‘归元汤’,如今能下地纺线!”
“我家孩子腹胀如鼓,是他用艾灸加药散治好的!”
一人发声,百人应和。
怒意调转矛头,直指造谣者。
混乱中不知谁喊了一句:“既然说药有毒,那就当众验一验!谁敢拦,谁心虚!”
刹那间,街市化作公堂。
百姓自发抬出自家珍藏未用的“护胃安神散”,请来县中最德高望重的老中医陈伯当场开坛查验。
陶坛启封,药香四溢,陈伯捻须细嗅,又以银针试毒,半晌抬头,朗声道:“此药以茯苓、甘草、山药为主,辅以陈皮、砂仁理气和中,温而不燥,补而不滞——分明是养胃安神之良剂,何来毒性?若说这都带毒,岂非米面皆可杀人?”
人群寂静一瞬,随即爆发出震天怒吼。
“我们被骗了!”
“有人要毁晚晴商盟!”
“还谢大夫清白!”
消息如野火逆风燎原,不到两个时辰便烧到了城西破庙。
庙内,烛火微弱,谢云书靠墙而坐,唇角仍挂着未擦净的血痕,胸口起伏微弱,仿佛一口气咽不下便要就此逝去。
但那双眸子,却亮得骇人,像是寒夜里燃起的鬼火。
他听完了赵判官私生子的禀报,缓缓闭眼,指尖在乌木针匣上轻轻一叩,似在计算时辰,又似在与命运对弈。
片刻后,他睁眼,提笔蘸墨,手腕虽颤,字迹却锋利如刀——
“九味清瘟饮”方:金银花、连翘、黄芩、板蓝根、玄参、桔梗、薄荷、甘草、贯众。
水煎服,日三服,轻症三日可愈,重症七日见缓。
末尾一行小字,力透纸背:
“凡服此方者,七日内若现咳血之症,本人谢云书,愿以命偿。”
赵判官私生子盯着那句话,手猛地一抖:“您……您这是把自己的命押上了!”
“不。”谢云书低笑一声,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我是把他们的胆,逼出来。”
他抬手,将药方递出,指尖冰凉,却稳如磐石:“刻版,百份。今夜必须贴满城门、驿站、码头——要让每一个喝过南水、吃过南粮的人,都看得见。”
夜雨倾盆,黑衣记事官藏身屋檐之下,目睹少年翻墙而出,怀揣蜡封药方如捧圣旨。
他提笔疾书:“灰袍郎中垂死反扑,发布‘清瘟饮’,署名立誓偿命。疑为困兽之举,然民间已有响应之势。”
但他没写的是——那一夜,他看见谢云书在烛火下翻开一本残旧医书,页角绘着一枚银针贯穿龙纹的图样,而他的嘴角,竟浮起一丝近乎胜利的冷笑。
翌日清晨,县衙门前架起大锅,药香随风弥漫全城。
第一帖“九味清瘟饮”熬成时,无人敢上前。
百姓屏息围观,目光在药汤与那张张贴在墙的生死状之间来回逡巡。
直到一位披甲老卒蹒跚而出。
他左袖空荡,右颊带疤,颤巍巍捧碗,仰头一饮而尽。
半个时辰过去,老人坐在台阶上晒太阳,咳嗽两声,却是痰出而非血。
人群静了三息,骤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如春雷滚过死寂大地。
风起巷陌,火种已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