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祁正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猛地呼出一口气,伸出那只微微颤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将案上那封污损的信笺往前一推。
信笺滑过光滑的桌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停在陈泠面前。
陈泠垂眸,目光落在那被墨汁晕染了一角的信纸上。
他伸出修长干净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拈起信笺的一角,他看得很慢,很仔细。
陈祁正死死盯着孙子的脸,试图从他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恐惧、慌乱或是忧虑,然而没有。
陈泠的表情沉静如水,只有那握着信纸边缘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透露出他内心并非全无波澜。
终于,陈泠缓缓抬起了头,他将那封沉重的信轻轻放回祖父面前的书案上,他没有看信,而是再次看向陈祁正。
烛光落在他眼中,映照出两点异常明亮、异常坚定的光芒。
“祖父,”少年的声音依旧清朗,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的力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陈祁正的心上,“我想回京。”
陈祁正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少年,“不可!”
他目光如实质般穿透摇曳的烛光,牢牢锁在陈泠脸上,良久,开口,声音沙哑而低沉,“泠儿……你知当初,我为何……要给你安排个外室子的卑贱身份?”
陈泠的身体一僵,十七年来白眼与冷淡,谩骂与屈辱时刻伴着他,压着他,让他如同被命运扼住了喉咙,喘息不得。
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身体的疼痛压下心底翻江倒海的酸楚和恨意。
“祖父。”声音带着强忍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中挤出,却又异常清晰。
他迎着祖父的目光:“孙儿知道……只有我的身份足够卑贱,卑贱到连府中下人都能轻视几分,卑贱到……永远不够格出席任何体面的场合,才不会有人多看我一眼,我才能像个影子一样活着……十几年过去,再深的血泪、再痛的往事,也足够让世人遗忘……”
他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才艰难地吐出那个禁忌的名字 ,“如同那个死在冷宫里的…伶贵人……无声又无息。”
那双与记忆中伶贵人极为相似的眸子,此刻盈满了水光,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陈祁正看着孙子痛苦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惜,“既然你都知道!你为何……为何还要执意回去?那京城是龙潭虎穴!是能把你、把整个陈家都生吞活剥的地方!”
陈泠眼中的水光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然与从未有过的锋芒。
他挺直了脊背,上前一步,声音不再哽咽,反而异常沉稳有力,字字清晰穿透风雨声:“祖父!您救我性命,养我成人,教我诗书礼义、权谋机变,此恩此德,孙儿刻骨铭心!如今陈家被架在火上,进退维谷,已成骑虎难下之势!我岂能独善其身?”
顿了顿,“镇北王!他既已窥破我的身份,您又如何能断定他不会以此作为把柄,在关键时刻要挟陈家,逼您就范,让您…选无可选?”
陈祁正:“镇北王不会。”
语气中带着笃定。
“镇北王绝非此等宵小之辈!他不屑为之!”
他负手踱至窗前,看着外面肆虐的风雨,“他先前种种看似胁迫之举,实则是要将陛下与崔国公那见不得光的勾当,血淋淋地撕开摆在我面前!他在逼我睁眼看清楚!他是在给我选择!给我这个先帝亲选的太傅、辅政大臣,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他猛地转身,苍老的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光芒: “泠儿,我是有责任的!不是为陈家一门一姓的荣华富贵!是为了这天下苍生,为了不使无德无才、昏聩多疑、刚愎残忍、自私虚荣之徒继续祸乱朝纲,断送祖宗基业!此乃大义!”
说到最后,语气沉痛而坚定,面红耳赤,身体微微发颤。
陈泠望着祖父饱经风霜却依旧挺直脊背,不改初心,眼中闪过敬重。
他走到祖父身侧,“祖父大义,孙儿不敢忘,但不管镇北王作何打算,您既决定回去,孙儿自当相随,护在您身边,这无关权谋,是为人子孙的本分。”
陈祁正神色动容,深深看了他一眼,这个比亲孙子更懂他的孙儿,眼神复杂无比,有慈爱,有担忧,更有痛惜。
他重重叹了口气,“泠儿!我悉心栽培你十余载,耗费无数心血,不是为了让你今日一时冲动,白白葬送性命!先前你身体孱弱也就罢了,如今你好不容易病愈……” 他声音微顿,似乎在强压下翻涌的情绪,“京城即将风云突变,镇北王与陛下之间必有一战!此战凶险万分,风云诡谲,瞬息万变!你何不…何不静待时机,坐收那渔翁之利!”
最后一句,他压低了声音,带着老辣久远的算计,他紧盯着陈泠,期待他能理解这“最优解”。
陈泠静静地听着,唇角几不可察地抿紧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但更多的是一种……倔强。
陈泠对上祖父的目光,不退反进,眼神亮得惊人。
他声音不高,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祖父,我不想再苟且偷生当个懦夫!”
“即便有朝一日,我真的能走到人前,站在那万众瞩目的地方,我也想光明正大的,而不是一个…只会躲在暗处、窃取他人胜利果实的影子!”
他微微昂起头,带着少年人的傲骨与锋芒, “您忘了镇北王身边那个人了吗?楚洛宸!那个看似微不足道,不值一提却正儿八经上了皇家玉碟的七皇子!他隐忍多年,几经生死,图的是什么?不过是为他无辜惨死的养母讨一个公道!”
“而我……”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为何就不能堂堂正正,为我那冤死冷宫、连姓名都被抹去的亲生母亲——伶贵人,报这血海深仇?”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这也是我走到人前,最光明正大、最无可指摘的理由!是孙儿必须回去的根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