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祁正手中那封烫手书信,终究被置于御案之上。
皇帝目光如古井寒潭,未曾瞥向信笺分毫,只沉沉锁在陈祁正身上。
陈祁正心下了然,此信内容,皇帝岂会不知?恐其本身便是出自御笔也未可知。
然,帝王心知肚明尚不足够,须得满朝朱紫皆知。
君既不看,那便请君倾耳听。
陈祁正袍袖微振,声如金玉交击,清晰响彻殿宇:“启奏陛下,崔国公手书,令臣假借便利,暗查北境镇北军之兵力部署及边防舆图,更隐晦提及‘配合诸君行事’,以图除去镇北王。”他略作停顿,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面色骤变的崔国公,复又朗声道,“彼时臣尚存疑,直至萧云舟落网,方知此‘诸君’所指,正是萧云舟与沙单!其所谓‘行事’——”陈祁正声调陡然拔高,字字如惊雷炸响,“乃是勾结鞑靼,献我凉州重镇,只为剪除异己,断我北境柱石!”
“轰!”一石激起千层浪!
殿中群臣,如遭雷击。
老成者倒吸冷气,失声惊呼;耿介者怒目圆睁,须发皆张;更有城府深沉者,虽面沉似水,眼底却已寒光闪烁。
私斗党争,或可隐忍;然通敌卖国,裂土资敌,此乃万死莫赎之罪!
殿内空气瞬间凝滞,沉重的威压几乎令人窒息,唯闻粗重的喘息与压抑的抽气声。
“陈祁正!你……你血口喷人!”
崔国公如被踩中要害的困兽,面色由红转青,由青变紫,须发戟张,疾步出列,指着陈祁正的手你指因极怒而颤抖,“我予你之信,分明只是寻常托付,望你照拂小女锦心一二,何曾涉及军国?更遑论构陷镇北王!你……你伪造书信,构陷重臣,其心可诛!陛下圣明烛照,诸位同僚皆非愚昧,岂容你在此妖言惑众,颠倒乾坤!”
他嘶声力竭,额头青筋暴跳,试图以声势掩盖惊惶。
朝堂之上,暗流汹涌。
清流一派,如御史中丞张大人等,面露犹疑,低语道:“崔公素来清名卓着,岂会行此悖逆之事?恐有冤情……”然兵部尚书李大人、户部侍郎王大人等,神色已变得极为严峻,目光如刀,冷冷剐向崔国公,低沉的议论声在殿角蔓延:“若此事为真……断不可恕!”“通敌叛国,乃自绝于祖宗社稷!”
御座之上,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喜怒,只余一句:“崔国公,言之有理。”
此言一出,偌大殿堂,落针可闻!
群臣面面相觑,眼中惊疑不定。
陛下此言,是信了崔国公的辩白?还是……另有所指?这轻飘飘一句“言之有理”,比雷霆震怒更令人心头发寒,仿佛预示着一场无形的风暴正在酝酿。
“呵。”
一声轻嗤打破了死寂。镇北王唇角微勾,露出一抹冷峭的笑意,他缓步踱至崔国公面前,姿态从容,眼神却锐利如冰,“国公息怒,莫要狗急……嗯……失仪失态。”他故意将“狗急跳墙”四字咽下,换了个稍显文雅却更显讽刺的说法,甚至还微微颔首,带着几分刻意的歉意,“本王久在边关,行伍粗鄙,言语直率惯了,不似诸位阁老翰林出口锦绣,若有唐突,国公海涵。”
这“失仪失态”与刻意的道歉,比直接辱骂更刺人心。
崔国公只觉得一股逆血直冲顶门,眼前发黑,身形晃了两晃,几乎站立不稳,喉头腥甜,只能死死瞪着他,胸口剧烈起伏。
“国公何必急于对号入座?”镇北王见火候已到,语气转冷,不再虚与委蛇。
他目光如电,转向一旁早已面无人色、摇摇欲坠的崔锦心,“本王方才便言,你错付了,这桩桩件件,皆与你这位‘掌上明珠’脱不了干系,国公爷……”他逼近一步,目光如炬直视崔国公,“你便从未疑心过她的身份?”
不待崔国公反应,镇北王已朗声道:“魏涵,陈述供词!”
魏涵大步上前,声音洪亮,将章嬷嬷、何花、芙蓉、楚二(等人的关键证词一一宣读。
证词环环相扣,直指核心:崔锦心,实乃李代桃僵之鸠鸟;而流落乡野的安心,方是崔国公府真正的血脉!
“嗡——!”
大殿之内,如同投入滚油的沸水,彻底炸开了锅!
惊疑、哗然、难以置信的低吼交织一片。
这秘闻比方才通敌之指控更富戏剧性,更撼人心魄!便是御座上的皇帝,眼中也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诧,身体微微前倾。
“不!不是真的!我是真的!我才是崔家的女儿!”崔锦心如遭五雷轰顶,浑身力气瞬间被抽空,软软瘫倒在地,珠钗委地,云鬓散乱,徒劳地嘶喊着,声音尖利而绝望,“父亲!父亲您说话啊!您看看女儿的脸,我与母亲如此肖似,怎会不是您的骨血?!”她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手脚并用地爬到崔国公脚边,死死抓住他朱紫朝服的衣摆,仰起泪痕狼藉的脸,试图唤起最后一丝怜惜。
然而,她绝望的哭诉非但未能唤起温情,反似一盆冰水,彻底浇熄了崔国公眼中最后一点残存的父女情分。
崔国公低下头,看着这张曾被他捧在手心的脸庞,眼神却在瞬间变得冰冷、狠戾、怨毒,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再无半分温度!
崔锦心对上这眼神,心胆俱裂!那目光分明在说:他知道了!他早已知道,或者此刻才彻底确信——她并非他的骨肉!这个念头如同万丈深渊在脚下裂开,将她瞬间吞噬,连哭喊都噎在喉咙里,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镇北王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裁决般的威严,响彻死寂的大殿,“此女崔锦心,窃居国公府嫡女之位多年,又牵涉通敌、构陷亲王、祸乱朝纲诸事,桩桩件件,皆指向其身份存疑、用心险恶!本王有理由怀疑——”他目光如寒星,直刺瘫软在地的崔锦心,“此女乃鞑靼遣入我朝之细作!其行意在惑乱内廷,离间君臣,挑起内斗,待我朝纲倾颓、元气大伤之时,便是鞑靼铁骑南下,生灵涂炭之日!”
“细作”二字,如同最后的判决,彻底将崔锦心打入地狱。
她猛地一颤,这次是真的哭了出来,涕泪横流,狼狈不堪,再无半分贵女仪态:“我不是!皇上!臣女冤枉!父亲救我!我不是细作啊!”她环顾四周,迎接她的却是一道道冰冷、鄙夷、憎恶的目光,如同在看一件肮脏的秽物。
镇北王掷地有声的推论与环环相扣的证据,已让绝大多数人信服。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崔锦心绝望的呜咽在回荡。
恰在此时,一道惶急的声音自殿外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启禀陛下!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凤体大安,苏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