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太极殿内已焕然一新。
唯有地砖上未干的水渍,与空气中那一丝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仍隐约诉说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太后端坐于龙椅左侧的凤座之上,镇北王陆淮安负手立于其侧,百官垂首静立,殿中落针可闻,皆在等待——
大太监汪执手捧明黄卷轴,趋步入殿,直至御阶前扑通跪倒,高举起手中圣旨,声音发颤:“崇德皇帝……罪己诏已下!”
皇帝陆奕博,年号崇德。
此刻他正被幽禁于乾清宫中,太极殿中的动静,一字不落地传入他耳中,他知今生子嗣再无望,可偏偏此时,老天竟将七皇子、八皇子送至他眼前!
上天还是眷顾他的,他乃天命所归,皇位谁也抢不走。
罪己诏又如何?历朝逢天灾人祸,天子下诏罪己,本是常事。若能借此平息朝臣怨愤、安抚民心,暂熄太后与镇北王怒火,他何乐而不为?
焉知罪己诏不是他的昭雪录。
置之死地而后生。
而他这般“痛快”,只换来太后与镇北王的相视一笑。
以退为进?哼,不过是白费心机。
陈祁正上前接过诏书,展卷朗声宣读:“朕以凉德,缵承大统,意与天下更新,用还祖宗之旧。不期倚任非人,中宫不善,遂致母子失和,兄弟不睦,父子离散……中夜思惟,业不胜愧愤……”
诏书洋洋洒洒,却避重就轻,通篇皆为己开脱之辞,无一字直言“罪在朕身”,更遑论退位之言。
然,谁又在乎?
陈祁正收卷,率先躬身开口:“崇德皇帝既已下诏罪己,便是自承失德,不堪为君,国不可一日无君——臣,恭请镇北王即位!”
大理寺卿王缙随即出列:“臣附议!”
紧接着,陈祁正门下学生、军中将领、清正朝臣,纷纷应声附和,三公六部五寺之中,竟有多数拥立镇北王。
令人意外的却是孙长青——那位新晋的八皇子舅父,竟也随之躬身:“臣,附议。”
仍在观望的,多是皇室宗亲与御史台诸人。
太后目光扫过,最终落在一名须发皆白的宗室老王身上,缓声问:“裕王爷为何不语?”
老裕王颤颤巍巍道:“陛下……陛下尚有两子可继大统……”
“孙儿不愿!”
八皇子陆承泠倏然出声,上前端跪于地,朝太后一拜:“孙儿年少德薄,无功于朝,无政于民,何以继统?为天下计,为百姓计——恳请镇北王即位!”
太后颔首,面露欣慰:“好孩子。”她又望向孙长青:“孙大人以为呢?”
孙长青面露慨然,看向陆承泠的目光竟带着几分赞许:“八皇子至诚至真,臣感佩万分,自当效之。”
太后淡然一笑:“孙家家风清正,后辈自有君子之风,伶贵人也是个好的。”
当太后的视线转向七皇子楚洛宸时,后者却只轻嗤一声,面露不屑:“陆奕博坐过的东西,本王嫌脏。”
本欲再谏的御史们闻言,顿时语塞——连皇帝亲子皆不愿即位,他们还有何话可说?
不久,那道罪己诏经人修饰,张贴于京城各处。
顷刻间,全城哗然,人心惶惶。
皇帝竟退位了——禅位于镇北王!
乾清宫内,陆奕博得悉后,怒极毁殿。在一片狼藉之中,他独坐阴影深处,眼底猩红翻涌,似有无尽黑潮。
“陆淮安……”他齿缝间挤出冷笑,“这皇位……岂是那么好坐的?”
他的条件他不信鞑靼会不动心,即便鞑靼不成……他尚有底牌,一个谁也不知的杀手锏。
柳云娘望着绣床上气息奄奄的女儿,只觉心如刀绞,再忍不住扑在床沿哀泣起来:“苍天何薄于我儿……这是生生要了锦心的命啊……”
声音嘶哑,字字泣血。
天意弄人,莫过于此,她们母女为求活命,不惜攀附天颜,锦心已委身于陛下,怎料转眼宫闱惊变,皇帝竟禅位镇北王。
她们赖以存身的倚仗,顷刻间崩塌瓦解。, 一想到崔国公那阴沉莫测的眉眼,柳云娘便觉一股寒气自脚底窜起,冻彻骨髓。
恰在此时,安心推门而入,将室内死寂的悲切尽收眼底,榻上之人面无人色,榻边之人痛不欲生。
她唇角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声音淡淡:“夫人,可要同去?再迟,只怕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了。”
柳云娘泪眼朦胧,根本未听清安心所言,无力地抬了抬手,意欲挥退她:“你且去……”
安心却不走,反而上前一步,声音高了几分,带着玩味的提醒:“夫人怕是未听清?我是问,可愿亲往天牢一睹崔国公风采?落井下石之乐,此生或许仅此一回。”
哭声骤停。
柳云娘的手僵在半空。
榻上,原本双目紧闭的崔锦心,眼睫猛地一颤,倏然睁开了双眼。
母女二人的目光于空中倏然相撞,皆看到彼此眼中的惊疑与震动。
“……你、你方才说什么?”柳云娘的声音干涩得发颤,几乎不成调,“国公爷……他?”
安心无语开口:“你们不知道皇帝下了罪己诏吗?”
柳云娘点头:“陛下退位,禅位于镇北王。”
“你们只看到了这些?”安心要被气笑了,“你们就没有通篇读一读?崔国公是崇德皇帝跟前红人,身为反派家属,要敏感些才是。”
看着一脸呆的母女两,安心重复一遍罪己诏,一字一句,清晰如磬音:“‘不期倚任非人’——夫人以为,这‘非人’,指的能是谁?”
柳云娘瞳孔骤然收缩。
“自然是……国公爷了。”安心轻笑,眼底闪着狡黠的光:“崇德朝第一红人,罪己诏上钦点的名姓,旧帝尚且退位以谢天下,你们觉得,崔国公还能安然无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