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枫,等明年开春,叔教你下套子!”
刘老三蹲在雪地里,呼出的白气裹着笑纹,冻得通红的眼角堆起褶子,“就凭你这机灵劲儿,准保一学就会!”
张浩在一旁梗着脖子插话,棉帽耳罩被他拽到脑后,露出冻得发紫的耳垂:
“拉倒吧!少枫还用你教?他以后肯定是咱这十里八乡最厉害的猎手!”
说着往棉袄里层摸索半天,掏出个油津津的纸包,冻硬的豆包硌得纸皮沙沙响,“路上吃,我娘特意给你留的,揣怀里捂了半晌呢。”
陆少枫接过豆包,指尖触到张浩掌心纵横的老茧。
那些粗粝的茧子,曾在数九寒天替他焐热冻僵的手指,曾在他发着高烧时,硬生生背着他踩过十几里冰碴路。
此刻这双手还在笨拙地往他兜里塞糖块,蓝布褂子的口袋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衬里。
“拿着,小卖部新来的水果糖,甜着呢!”
张浩笑得眼睛眯成两道月牙,鼻尖冻出的红疮在颧骨上格外显眼,活像只偷腥的胖猫。
陆少枫望着他,忽然想起张浩那只宝贝木头匣子 —— 边角被摩挲得发亮的杨木匣子,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八十多本小人书。
《岳飞传》的封皮卷成了波浪边,《杨家将》的彩页脱了半幅,可每次说起书里的英雄好汉,张浩的眼睛就亮得像浸了雪光的星星。
“等咱有钱了,”
总边摩挲书脊边说,唾沫星子溅在冻裂的嘴唇上,“我要盖间大房子,把全国的小人书都收来,让娃娃们随便看!”
“少枫!走啦!”
张浩的大嗓门裹着寒风砸过来,已经拽着爬犁绳站在坡下,
棉裤膝盖处的补丁沾着雪沫子,“再磨蹭天黑前回不了村,你小妹该等急了!”
陆少枫应着跟上,看张浩哈着白气拽紧爬犁绳的模样,突然觉得眼前连绵的雪山都浸着暖意。
这一世,不仅要护好父亲,更要护好这个拿命换他的兄弟,把前世没来得及兑现的承诺,一一攒成现实。
陆勇用袖口蹭掉脸上结冻的血痂,野猪脑袋在他肩上晃悠,血珠滴在雪地里洇出点点暗红:
“都别唠嗑了!麻溜收拾家伙事儿,赶在天黑前回村!” 这一声吼震得头顶松枝簌簌落雪,在众人脖颈里钻得人一激灵。
枪托在雪地里蹭出雪痕迹,二叔陆大山抄起猎枪往肩上一扛,咧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
“走!今晚高低得整两盅,让老赵家的烧刀子烫烫这一身寒气!
我这把老骨头,刚才跟野猪周旋时,差点让它给拆成八瓣!” 说着夸张地扭了扭腰,棉裤后腰的补丁跟着起了褶,逗得大伙直拍大腿。
刘老三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往爬犁那边凑,瞅着张浩正使劲勒麻绳,笑骂道:
“耗子!你小子悠着点,没瞅见爬犁的木框都压弯了?明儿还得用它拉柴火呢!这要是坏了,你可得赔生产队一头牛!”
张浩嘿嘿一笑,露出两颗被虫蛀的门牙,故意把胸脯拍得砰砰响,棉袄上的补丁都跟着震颤:
“三叔,就这分量,我单手都能拽回去!昨儿我还扛着两袋苞米跑了二里地,气都不带喘的!”
还绷起胳膊,打补丁的棉袄袖子被撑得鼓鼓囊囊,露出里面磨出毛边的秋衣。
王二柱在一旁撇着嘴往手上吐唾沫,阴阳怪气的腔调裹着寒气:
“哟,力气大了不起啊?有本事你扛着野猪跑回村!省得咱们在这儿费劲巴拉地拖爬犁!”
张浩一听立马红了眼,攥着麻绳的手猛地松开,几步窜到王二柱跟前,鼻尖差点撞上对方冻得发紫的脸:
“咋地二柱子?不服咱俩现在就比划比划!输了的人明儿帮全村挑水,从东头井挑到西头井,少一趟都得挨罚!”
众人见状纷纷围拢过来,蹲在爬犁边抽烟的刘老三,笑得烟袋锅子都歪了,
陆大山干脆把猎枪往雪地里一杵,当看热闹的桩子:“比!比!”
“耗子,露一手让他瞧瞧!”
“二柱子别怂啊!”
喊声在山谷里撞出回声,惊得几只野兔子 “嗖” 地窜进灌木丛,雪地里划出两道转瞬即逝的白痕。
一行人终于赶着爬犁往山下走,铁犁刃在冻土上刮出刺耳的吱呀声,雪地上的脚印很快被寒风卷来的粉雪填平。
远处那棵歪脖子树在暮色里张牙舞爪,几只乌鸦落在挂着猪下水的枝桠上,
“呱呱” 的叫声像生锈的铁片摩擦,惊得林间寒鸦扑棱棱飞起一片。
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裹紧山林。
陆少枫走在队伍最后,望着村子方向的炊烟在风雪里歪歪扭扭。前世的记忆突然翻涌上来 ——
记得自己开着锃亮的小轿车回村时,村民们的笑脸比灶膛里的火还热,一口一个 “陆老板” 地往屋里拽;
可等他生意败落、背着一身债回来,那些笑脸瞬间冻成了冰坨,背后的闲言碎语像冰锥子似的扎人。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活该倒霉”,那些曾围着他转的乡亲,没一个肯伸手拉一把。
想到这儿陆少枫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捏得发白,猎刀的木柄在掌心硌出深深的印子。
这一世,早就在心里盘算了千万遍:要把英子娶回家,那个总把糖块偷偷塞给他的姑娘,前世没说出口的情话,要在月下溪边慢慢讲给她听;
要让爹娘顿顿吃上白面馒头,不用再为几分工分在寒风里刨地;
还有小妹,前世早早嫁人受了一辈子苦,这一世谁要是敢欺负她,他陆少枫的猎枪可不答应!
“少枫,发啥呆呢!”
张浩的大嗓门突然炸在耳边,一巴掌拍在后背,震得他肺里的寒气都散了三分,
“是不是惦记着村头的英子呢?昨儿我还看见英子在井边洗衣服,红棉袄衬得那小脸,水灵得能掐出水!”
众人的哄笑声立马掀起来。刘老三挤眉弄眼地往他肩上撞:“哟,少枫这是春心萌动啦!”
陆大山笑得直拍大腿,烟袋锅子在鞋底磕得邦邦响:“好啊!等你俩成了,二叔高低得喝十八碗喜酒,少一碗都不算数!”
陆少枫红着脸啐了一口,往张浩胳膊上擂了一拳:“去去去!你们这帮老不正经的!再胡说八道,小心我把你们丢山里喂狼!”
可心里却像揣了块热乎的豆包,暖融融的。
眼前晃出英子扎着红头绳的模样,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笑起来时颊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夜色越来越浓,众人的笑骂声,混着爬犁的吱呀声在雪地里蜿蜒,朝着屯子的方向一点点挪近。
陆少枫握紧腰间的猎刀,刀柄被掌心的汗浸得温热,眼神在暮色里亮得像星子。
二叔家的土坯房里,煤油灯的昏黄光晕在土墙投下晃动的影子。
王桂兰在灶台前来回踱步,围裙上沾着的面粉被冷汗浸成了硬块,鬓角的白发贴在蜡黄的脸上,每根发丝都在微微颤抖。
时不时扒着结了冰花的窗户朝外望,嘴里嘟囔着:“这都啥时辰了,咋还不回来?该不会……”
话说一半又猛地咬住嘴唇,往灶膛里添柴的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妈,你先歇会儿吧。”
陆少枫的小妹陆小雅攥着衣角站在灶台边,声音细得像根棉线。
这姑娘生得眉眼清秀,就是太瘦,洗得发黄的棉袄套在身上晃荡,眼窝陷得像两口浅井,冻裂的手指捏着干树枝往灶膛里送。
火苗 “噼啪” 爆开火星,映得她眼底的担忧像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坠着,
“哥和爹,肯定没啥事。” 话音刚落,窗外突然传来爬犁的声响,母女俩同时僵住,齐刷刷望向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