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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回:渣爹窘境日常乐(上)

书接前文。唐王府因小王爷的降生而洋溢的喜庆氛围尚未完全散去,但那份暖意,对于老王爷李修而言,却如同隔着一层冰冷的琉璃,看得见,摸不着,更感受不到半分温度。

自那日洗三礼上,被王妃彻头彻尾地无视,碰了一鼻子灰后,李修便彻底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窘迫与迷茫之中。他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偌大的王府里漫无目的地转悠,却发现自己处处显得多余。

最让他心头堵得慌的,并非只是王妃的冷脸,更是那个将他从绝境中捞出来的儿子——李之源。

那日在碧波玄界,李之源破阵如撕纸,御空若等闲,弹指间斩灭凶兽的情景,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他的脑海里。与他记忆中三年前那个虽已显不凡、但终究还在“凡人”范畴内的儿子相比,如今的李之源,周身气息渊深似海,眼神开阖间隐有光华流转,那是一种他穷尽想象也无法触及的境界。

“道法……原来真的可以修到这种地步……”李修独自坐在自己院落的花厅里,望着窗外熟悉的亭台楼阁,心中却翻涌着惊涛骇浪。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曾痴迷于那些虚无缥缈的仙神传说,为此不惜抛下王府尊荣,一次次离家出走,遍访名山大川,寻找那所谓的“机缘”和“上古传承”。他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骗,甚至几次险些丧命,最终也不过是堪堪摸到了半步道法宗师的门槛,便已自觉超越了世间绝大多数武者,心中不免有几分自得。

可如今,与儿子一比,他那点微末道行,简直如同萤火之于皓月,米粒之珠之于沧海!他毕生苦苦追寻、甚至不惜为之抛弃家庭的东西,儿子似乎不费吹灰之力便已掌握,而且远远走在了前面。

这种认知,像一记沉重的闷棍,将他多年来构建的信念打得粉碎。他开始怀疑自己过去几十年的人生,到底意义何在?那些所谓的冒险与坚持,是否只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巨大的心理落差,混合着对过往的悔恨,以及对眼前困境的无力,几乎要将他淹没。

“不行!我不能就这么算了!”李修猛地站起身,在花厅里来回踱步,眼神闪烁不定,“之源是我儿子!他道法如此高深,手指缝里漏出一点,也够我受用无穷了!说不定……说不定还能让我修为再进一步,延年益寿……”

一股难以抑制的、名为“贪念”的火苗,在他心底悄然窜起。他开始琢磨,该如何从儿子那里“套”点好处。

恰在此时,一名侍女前来禀报,说王爷请老王爷过去一同用晚膳。

李修精神一振,连忙整理了一下衣冠,怀着几分期待和志忑,来到了李之源常用膳的偏厅。

厅内只有李之源一人,菜肴不算奢华,却样样精致,蕴含着淡淡的灵气。父子二人对坐,气氛有些沉默。

李修清了清嗓子,努力摆出慈父的姿态,夹了一筷子灵笋放到李之源碗里,关切道:“之源啊,你平日处理那么多事务,还要兼顾修行,甚是辛劳,要多注意身体。”

李之源抬眼看了看他,神色平淡:“谢父王关心,孩儿省得。”

见儿子回应,李修心中一喜,趁机说道:“为父看你如今修为……真是深不可测,远超为父想象。想来定是得了无上妙法。为父这些年在外,也偶得一些残篇,只是无人指点,艰涩难懂,不知……”他话说到一半,故意停下,眼含期待地看着李之源。

李之源慢条斯理地吃着菜,闻言,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既没问他得了什么残篇,也没表示要指点,仿佛没听懂他的弦外之音。

李修碰了个软钉子,脸上有些挂不住,又不甘心,继续试探道:“为父听闻,修行到了高深境界,有延年益寿、驻颜长春之效?你看为父这身子,经过那三年磋磨,已是元气大伤,不知……可有温和些的法子,能调养一番?”他这话半真半假,调养身子是真,想讨要延寿好处也是真。

李之源放下筷子,目光平静地看着他:“父王身体,服用前次丹药,根基已固,只需安心静养,循序渐进,自可慢慢恢复。修行之道,欲速则不达,外力强求,反损道基。”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他身体无大碍,又隐晦地拒绝了他想要“捷径”的心思,还搬出了“道基”这等大道理,让李修一时语塞,无法再强求。

一顿饭,就在李修几次三番、拐弯抹角的试探和李之源不咸不淡、不着边际的回应中结束了。李修什么实质性的好处都没捞到,反而憋了一肚子闷气,感觉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接下来的几天,李修又尝试了各种方法。

他跑去李之源的院子外“偶遇”,结果被告知王爷正在闭关。

他打着关心孙儿的旗号,想去繁花院里坐坐,看能否碰到儿子,结果每次去,不是李之源刚走,就是根本不在。

他甚至拉下脸皮,去找看起来最好说话的长子李之闲,旁敲侧击地打听李之源平时都喜欢什么,有什么爱好,想着投其所好。结果李之闲只是温和地笑了笑,说二弟心思深沉,他这做大哥的也不甚了解,转而便兴致勃勃地跟他讨论起新画作的意境来,听得李修头昏脑涨,只得败退。

几次三番下来,李修算是看明白了。他这个儿子,心思玲珑剔透,早就看穿了他的那点小心思,根本不上套。既不明确拒绝,让他彻底死心,也绝不松口给予任何实质性的承诺或好处,就这么吊着他。

偏偏,李修还不敢真的撕破脸皮硬要。一来他深知自己如今在府中的地位尴尬,全仗着儿子才得以安身;二来,李之源那深不可测的修为和无形中散发出的威仪,也让他心底存着几分畏惧。

这种看得见、摸不着,求而不得的滋味,简直比在碧波玄界饿肚子还要难受!

这一日,李修心中烦闷,在王府花园里散心,远远看到李之源正站在一片竹林前,似乎在看什么。他心中一喜,连忙整理表情,快步走了过去。

“之源,在此观赏竹林啊?真是好雅兴。”李修挤出笑容搭话。

李之源并未回头,只是淡淡应道:“嗯,此竹生灵韵,略有可观。”

李修凑近些,顺着李之源的目光看去,只见几株翠竹挺拔玉立,竹叶沙沙,似乎与寻常竹子并无不同。他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灵韵”来,只得干笑两声:“是啊是啊,长得是挺精神的。”

他眼珠一转,又找到话头,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兮兮的语气道:“之源,为父在碧波玄界那古墓外,除了那些破烂,其实还得了一样东西,似乎与上古符文有关,玄奥非常,为父参详许久也不得要领,不知你可有兴趣一观?” 他说着,还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似乎真有什么宝贝。这其实是他瞎编的,那包裹里除了些奇石和碎片,并无甚真正有价值的物件,他只是想以此为饵,引起儿子的兴趣。

李之源终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仿佛能穿透人心。

李修被他看得一阵心虚,强自镇定。

然而,李之源只是看了一眼,便又转回头去,望着竹林,轻飘飘地丢下一句:“上古符文,博大精深,父王既有机缘,当自行参悟,或有收获。”

说完,竟不再理会他,身形微动,便已消失在竹林深处。

李修僵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彻底垮了下来。他感觉自己就像个上蹿下跳的猴子,而儿子则是那个稳坐钓鱼台的看客,任凭他如何表演,始终不为所动。

“这小子……真是……”李修气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他发现自己那些在外历练出的脸皮和心眼,在绝对的实力和洞察面前,根本毫无用处。

愤懑、尴尬、失落、还有一丝被看轻的羞恼,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李修胸口发闷。他抬头望着王府高耸的院墙,只觉得这富贵窝,如今竟比那困了他三年的残阵还要让人窒息。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像只斗败的公鸡,慢吞吞地朝着自己那个冷清的院子走去。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充满了萧索与无奈。

(上回完)

第九十回:渣爹窘境日常乐(中)

自那日在竹林边再次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后,李修着实消沉了几日。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无形蛛网缠住的飞虫,越是挣扎,束缚得越紧,而那织网的蜘蛛(他儿子)却始终冷眼旁观,不为所动。

然而,几十年养成的、不那么容易放弃的性子,以及内心深处对“好处”的渴望,让他并未就此死心。他决定改变策略,不再直接冲着李之源去,而是尝试从其他方面“迂回包抄”,试图重新融入这个家,至少,先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多余”。

他的第一个目标,自然是依旧对他冷若冰霜的王妃。

这日清晨,他特意起了个大早,估摸着王妃该在用早膳了,便精心挑选了一盆据说能安神静气、开花时香气清幽的“月光兰”,亲自捧着,来到了正院。

院中的侍女见他来了,神色都有些古怪,但还是进去通传了。片刻后,侍女出来,福了一礼:“老王爷,娘娘正在用膳,您……”

“无妨无妨,我等等便是。”李修连忙摆手,抱着花盆,像个门神似的杵在院中,脸上堆着自以为和煦的笑容。

过了约莫一炷香功夫,唐王妃才在嬷嬷的陪同下走了出来。她今日穿着一身素雅的湖蓝色长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婉儿……”李修连忙上前,将怀里的月光兰举了举,讨好地说道,“你看这花,开得正好,香气也雅致,放在你屋里,正好可以……”

唐王妃的目光掠过那盆精心打理的兰花,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看的只是一块石头。她淡淡打断李修的话:“劳王爷费心。只是我近来睡眠尚可,不喜花香过浓,怕扰了清净。”

说完,也不等李修反应,便对身边的嬷嬷吩咐道:“张嬷嬷,我去看看孙儿,院里你看着些。”竟是连门都没让李修进,径直带着人从他身边走过,连眼角余光都未曾多停留一瞬。

李修抱着那盆被嫌弃的月光兰,僵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一阵夜风吹过,竟觉得有些冷飕飕的。他看着王妃远去的、决绝的背影,心头那股憋闷之气又涌了上来,还夹杂着几分难堪。

“不喜花香……你以前明明最喜欢……”他低声嘟囔了一句,悻悻地抱着花盆回了自己的院子,将那盆娇艳的月光兰随手丢在墙角,看着它都觉得碍眼。

此路不通,李修又将目光投向了尚在襁褓中的孙儿。孩子总不会也给他冷脸看吧?若是能多抱抱孙儿,或许能缓和与王妃的关系,也能在儿子面前显示一下自己这个祖父的存在感。

于是,他瞅准了乳母抱着孩子在花园里晒太阳的时机,“恰好”路过。

“哎呦,这就是我的乖孙儿啊,来,让祖父抱抱!”李修搓着手,脸上挤出慈爱的笑容,就要上前去接孩子。

乳母和随行的侍女顿时紧张起来,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谁都知道老王爷前几日差点失手摔了孩子的事,王妃娘娘私下里可是严厉叮嘱过,要小心看护,莫要让老王爷毛手毛脚地碰坏了小王爷。

“老……老王爷,”乳母抱着孩子,微微侧身,为难地道,“小王爷刚吃了奶,正要睡呢,怕是认生……”

“认什么生!我是他亲祖父!”李修有些不悦,觉得自己被看轻了,执意要抱。

正在拉扯间,唐王妃的声音从不远处凉亭传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意:“乳母,带小王爷回房歇息,外面风大。”

乳母如蒙大赦,连忙应了一声,抱着孩子快步离开了。

李修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回头看去,只见唐王妃正坐在凉亭里,手中拿着一件小小的、正在缝制的婴儿衣物,目光平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离我孙儿远点”。

李修彻底没了脾气,讪讪地收回手,感觉自己像个试图偷糖吃却被抓个正着的孩子,脸上火辣辣的。他连凉亭都没敢靠近,灰溜溜地转身走了。

接连受挫,李修心中郁闷更甚。他在王府里转悠,看到下人们井然有序地忙碌着,修缮亭台的修缮亭台,打扫庭院的打扫庭院,裁剪花木的裁剪花木……每个人都有自己该做的事,唯独他,像个游魂。

他踱步到库房附近,正好看到管家李忠在指挥着几个小厮搬运一批新到的、来自育灵界的灵植药材,空气中弥漫着奇异的草木清香。

李忠见到他,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上前行礼:“老王爷。”

李修背着手,摆出几分王爷的派头,清了清嗓子:“嗯,李忠啊,这是在忙什么?府中近来用度可还宽裕?有什么需要本王拿主意的吗?”他试图找回一点作为王府男主人的感觉。

李忠是何等精明的人物,闻言脸上笑容不变,恭敬却疏离地回道:“回老王爷,这些都是王爷吩咐下来的,用于炼丹和府中用度的药材,一切皆按旧例,账目清晰,并无需要劳烦老王爷之处。老王爷您安心休养便是,这些琐事,老奴和下面的人处理就好。”

一番话,客气周到,却把李修所有插手的可能性都堵死了。李修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确实对王府如今的产业和用度一无所知,根本无从问起,只得干巴巴地说了句“你办事,本王放心”,然后再次铩羽而归。

他甚至尝试过去找大儿子李之闲排解郁闷。结果在李之闲那充满墨香和颜料气息的画室里,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自己如何碰壁,如何不被待见,李之闲也只是放下画笔,温和地给他倒了杯茶,劝慰道:“父王,母亲心结非一日之寒,还需时日化解。二弟他……事务繁忙,道境高远,非我等所能揣度。父王既已归家,不若放宽心,赏赏花,看看画,颐养天年便是。”

“颐养天年?”李修听着这话,只觉得无比刺耳。他才多大年纪?就要开始“颐养天年”了?而且这话里的意思,分明也是让他安分守己,别再折腾了。

他看着长子那清澈却带着一丝隔阂的眼神,知道这个儿子虽然温和,但心思早已不在这些俗务和家庭纷争之上,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了。

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李修紧紧包裹。他发现自己在这个家里,真的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王妃无视他,儿子们要么漠不关心要么劝他“认命”,连孙儿都抱不到。他那些在外界或许能引起一番波澜的“冒险经历”和“见识”,在王府里,似乎都成了无人感兴趣的陈年旧事,甚至是他“不着调”的证明。

这一日傍晚,他心中烦闷至极,不知不觉又逛到了李之源院落附近。远远地,他便感受到一股精纯而浩瀚的灵气波动从院内传出,隐隐还有清越的剑鸣之音。

他心中一动,悄悄靠近了些,躲在一处假山后,探头望去。

只见院落上空,李之源并未御剑,只是凭空而立,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混沌光晕。八道颜色各异、形态不同的剑光如同拥有生命的游龙,在他周身盘旋飞舞,时而分化万千剑影,时而合而为一,演化出种种玄奥莫测的轨迹。那剑意时而厚重如山,时而轻柔若水,时而暴烈如雷,时而迅疾如风……八种截然不同的剑意竟能完美交融,构成一个浑然一体的领域,引动周围天地元气随之共鸣、震荡!

李修看得目眩神迷,心驰神摇。他虽修为低微,但眼力还是有的。他能感觉到,那每一道剑光中蕴含的力量,都足以轻易将他碾碎成齑粉!而那八剑齐飞、演化领域的景象,更是他连做梦都无法想象的境界!

“这……这就是我儿如今的实力吗?”李修喃喃自语,心中五味杂陈。有骄傲,有震撼,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嫉妒。

凭什么?凭什么他苦苦追寻一生而不可得的东西,儿子却能如此轻松地掌握?凭什么他如今落魄归家,受尽冷眼,而儿子却高高在上,如同神只?

那想要“套点好处”的心思,在这一刻变得愈发强烈,甚至带上了一丝不甘和怨怼。

就在这时,场中剑光一敛,八道剑影没入李之源体内消失不见。李之源缓缓落下,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李修藏身的假山方向。

李修心中一惊,连忙缩回头,心脏砰砰直跳,生怕被儿子发现自己在偷看,面子上挂不住。

等了片刻,没有动静,他才小心翼翼地再次探头,却发现院落中早已空无一人,只有那残留的、令人心悸的剑意还在空气中微微荡漾。

李修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冷清的院子,坐在黑暗中,连灯都懒得点。

外面王府的夜晚依旧宁静而祥和,下人们轻声走动的脚步声,远处隐约传来的丝竹之声(或许是哪个侧妃在抚琴),都与他无关。

他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遗忘了。

“不行,不能就这么算了……”黑暗中,李修的眼睛里闪烁着不甘的光芒,“脸皮厚就脸皮厚!他是我儿子,老子问儿子要点东西,天经地义!明天……明天我就直接去问他讨要修炼功法!他总不能真把我这个爹赶出去吧?”

他打定了主意,准备豁出这张老脸,再做最后一次尝试。却不知,他这番作态,落在某些人眼中,不过是又一场可供茶余饭后闲聊的笑话罢了。

(中回完)

第九十回:渣爹窘境日常乐(下)

日子就在李修这种上蹿下跳、四处碰壁却又贼心不死的状态中,不紧不慢地滑过了一个月。转眼间,便到了小王爷的满月之期。

唐王府再次张灯结彩,喜庆程度更胜洗三之时。这一次,不仅是长安城的勋贵皇亲,连久居深宫的太后娘娘,也摆驾亲临!

消息传出,整个长安都为之震动。太后年事已高,近年来已极少出宫,此次竟为了唐王府一位侧妃所出的小王爷满月而亲至,其中蕴含的深意,不言而喻。这既是给足了李之源这位如今地位超然的富昌王面子,更是彰显了对这个盼了多年的亲重孙儿的无比珍视。

满月宴设在王府最大的“锦绣厅”及相连的花园中,极尽奢华。珍馐美馔,琼浆玉液,丝竹管弦,轻歌曼舞,应有尽有。宾客如云,冠盖汇集,整个王府喧嚣鼎沸,热闹非凡。

太后身着凤袍,头戴珠翠,虽年迈却精神矍铄,在皇帝李琰和唐王妃一左一右的搀扶下,满面红光地坐在主位之上。她怀里抱着那个裹在明黄色襁褓中的婴孩,爱不释手,布满皱纹的脸上笑开了花,连声夸赞:“好!好!瞧这眉眼,多精神!像之源小时候,这额头嘴巴,倒有几分像他祖父年轻时的模样……哀家盼了这么多年,总算盼到修儿这一支开枝散叶了!” 她口中的“修儿”,自然是指李修。

这话听在一旁侍立的李修耳中,真是五味杂陈,既有些许被母亲记挂的暖意,更多的却是无地自容的尴尬。他今日也换上了最庄重的亲王礼服,努力挺直腰板,想在众多宾客面前维持些体面。

皇帝李琰坐在太后下首,脸上也带着笑容,只是那笑容底下,眼神却有些复杂。他看着母后怀中那粉雕玉琢的婴孩,又瞥了一眼旁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李修,再想到自己后宫佳丽三千,子嗣虽多,公主更是生了一百多位,却至今未有能让他十分满意的皇子承欢膝下,心中不免泛起一丝酸涩和无奈。尤其是看到李修那副强装镇定、眼神却四处乱瞟、似乎在寻找什么机会的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弟弟,文不成武不就,修道修得差点把命丢在异界,如今好不容易捡条命回来,还不安分!

“修弟,”李琰端起酒杯,语气看似随意,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敲打,“如今侄孙满月,一家团圆,你也该收收心了。日后便在府中好生颐养,莫要再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让母后与王妃为你担忧。”

李修脸上笑容一僵,连忙躬身应道:“皇兄教诲的是,臣弟……臣弟定当安分守己。”心中却暗骂,又是“颐养”!他才不想这么早就开始养老!

周围的王公大臣们,哪个不是人精?对于唐王府这位老王爷的“光辉事迹”早已心知肚明,此刻见皇帝发话,李修那副讪讪的模样,皆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眼神,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低声交谈着。

“瞧见没?唐王这次回来,可是彻底栽了……”

“听说王妃娘娘至今没给过他好脸色看,哈哈……”

“富昌王如今是何等人物?有这么个爹,也真是……啧啧。”

“嘘,小声点,毕竟是人家的满月酒……”

这些窃窃私语和那些意味深长的目光,如同细密的针尖,扎得李修浑身不自在。他感觉自己就像戏台上的丑角,供人观赏取乐。

宴至中途,宾客们各自敬酒寒暄,气氛愈加热烈。李修瞅准一个空档,见李之源正与几位宗室老王站在一株花开正艳的牡丹旁说话,便端着酒杯,厚着脸皮凑了过去。

“之源,几位王叔。”李修笑着打招呼。

几位老王爷见是他,神色都有些微妙,客气地回礼。

李之源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李修挤到李之源身边,压低声音,用自以为亲昵的语气道:“之源,今日宾客众多,你辛苦。为父看你方才应对自如,气度非凡,修为想必又有精进吧?” 他先是拍了个马屁,然后话锋一转,图穷匕见,“为父近来翻阅一些古籍,对那‘炼气化神’之境心向往之,只是无人指点,如坠云雾。你如今境界高深,不知……可否抽空,点拨为父一二?”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直接开口讨要功法指点了。

那几位宗室老王闻言,互相使了个眼色,皆默契地稍稍退开半步,装作欣赏牡丹,实则竖起了耳朵。他们都想看看,这位神通广大的富昌王,会如何应对他这位“奇葩”老爹。

李之源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目光落在娇艳的牡丹上,神色不变,既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淡淡反问:“父王对‘炼气化神’感兴趣?”

“是啊是啊!”李修见他搭话,心中一喜,连忙道,“此乃修行正道,为父心慕久矣!”

“哦。”李之源应了一声,顿了顿,才不紧不慢地道,“炼气化神,首重根基扎实,心性澄澈。父王如今……还是先以温养元气,平心静气为要。待身体康健,心无挂碍之时,再谈其他不迟。”

这话听起来像是关心,实则依旧是绵里藏针的拒绝。意思是:你根基不行,心性更不行,现在想这个还太早,先把身体养好,别整天胡思乱想。

李修脸上的笑容再次僵住,他听懂了儿子的潜台词,心中一股邪火蹭地就冒了上来,却又不敢发作,脸憋得有些发红。

旁边一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老王爷,此时哈哈一笑,打圆场道:“修哥儿,之源侄儿说得在理!你这刚回来,身子骨要紧!那些打打杀杀、修仙悟道的事情,交给年轻人去操心便是!来来来,喝酒喝酒!” 说着便举杯相邀。

其他几人也纷纷附和,将话题岔了下去。

李修只得强笑着举起酒杯,一口饮尽,那美酒入喉,却只觉得苦涩无比。

这时,太后那边派人来唤李之源过去说话。李之源对几位老王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

李修看着儿子挺拔从容的背影,再感受到周围那些若有若无的、带着讥诮的目光,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再也待不下去,寻了个借口,灰溜溜地躲到了宴会角落一处人少的廊下,望着厅内喧嚣的人群,独自喝着闷酒。

廊柱阴影处,隐约传来两个年轻勋贵子弟的低笑交谈:

“瞧见没?唐王又去碰钉子了……”

“嘿嘿,谁不知道富昌王根本懒得搭理他……真是自讨没趣。”

“要我说啊,有这么一个爹,富昌王也挺难的……”

“可不是嘛……”

这些话如同冰冷的鞭子,抽在李修的心上。他猛地将杯中残酒灌下,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却压不住那从心底里蔓延开的冰凉和屈辱。

满月宴就在这般极尽喧闹与喜庆的氛围中,直至夜深方散。

太后心满意足地摆驾回宫,皇帝也起驾返还,宾客们陆续告辞。王府渐渐恢复了宁静,只剩下下人们在忙碌地收拾着残局。

李修喝得醉醺醺的,被两名侍从搀扶着,踉踉跄跄地往自己院子走。路过正院时,他看见院门紧闭,里面灯火已熄,一片沉寂。他知道,王妃早已歇下,或许,根本从未在意过他今晚是否出席,是否难堪。

他抬头望着被王府高墙切割开的一小片夜空,月色清冷,心中充满了巨大的失落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热闹是他们的,他什么都没有。儿子道法高深,却与他隔着天堑;妻子近在咫尺,却心若远隔重山;连孙儿的满月酒,他都像个格格不入的局外人。

“修道……修道……我到底修了个什么道啊……”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哭腔,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奈与自嘲的叹息,消弭在沉沉的夜色里。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歪歪斜斜,投射在冰冷的石板上,形单影只,狼狈而落寞。

这场满月宴,于王府是锦上添花,于李修,却无疑是又一次公开处刑,将他“渣爹”的窘境,彻底暴露在了所有人的目光之下,成了长安城勋贵圈子里,一则新的、可供咀嚼许久的笑谈。

满月宴的气氛,在太后慈祥的笑语和婴孩偶尔的咿呀声中,被推向了高潮。觥筹交错,丝竹绕梁,宾客们脸上都洋溢着恰到好处的笑容,无论是真心为唐王府添丁高兴,还是出于对富昌王李之源如今权势地位的敬畏,此刻的锦绣厅内外,都是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

然而,在这看似和谐的表象之下,暗流始终涌动。尤其是当皇帝李琰的目光,几次三番似有意若无意地掠过那被众人环绕、气度愈发渊深的侄儿李之源时,一些嗅觉敏锐的重臣宗亲,心中已然有了几分猜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皇帝李琰端起面前的金樽,目光扫过全场,原本喧闹的宴会厅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这位九五之尊。

李琰脸上带着酒意熏染的微红,他轻轻晃动着杯中琥珀色的琼浆,并未立刻饮下,而是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的叹息。

“唉……”这一声叹息,在寂静的大厅中显得格外清晰。他目光似乎有些迷离地望向虚空,声音不高,却足以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今日见侄孙玉雪可爱,朕心甚慰。遥想朕登基至今,励精图治,不敢有丝毫懈怠,唯望江山永固,社稷长安。然……”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自嘲与难以掩饰的落寞,“奈何天意弄人,朕坐拥四海,后宫亦不算空虚,却至今……至今膝下唯有百余名公主承欢,竟无一皇子可继承这万里江山,延续我李氏皇族血脉。每每思之,朕心……实难安寝。”

这番话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众宾客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子嗣艰难,如今只有公主,这是公开的秘密。但在这种场合,由皇帝亲口以如此感慨的语气说出,其意味就截然不同了!

不少人的目光下意识地偷偷瞟向了站在不远处、正平静注视着这一幕的富昌王李之源。一些老成持重的臣子已然屏住了呼吸,心中隐隐预感到了什么。

果然,李琰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了李之源身上,那眼神复杂无比,有欣赏,有感叹,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与……试探。

“之源我侄,”李琰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于托付的郑重,“你文武兼备,德才昭彰,近年来更是屡立奇功,开拓异界,壮我玄唐声威。无论是修为、能力,还是威望,皆远超皇室宗亲诸子,乃至朝野上下,无人能及。如今国本空虚,朕每每思及身后之事,便忧心如焚……”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灼灼地盯着李之源,一字一句地说道:“朕常思,若这万里江山,能托付于你这等英杰之辈,或才是玄唐之福,李氏宗庙之幸啊!”

“轰——!”

此言一出,整个锦绣厅内外,仿佛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刹那间,万籁俱寂,落针可闻!

杯盏停在唇边,筷子跌落桌面,甚至连侍立一旁的宫女太监,都骇得差点软倒在地!

皇帝这番话,虽然依旧披着一层“感慨”与“假设”的外衣,但其内里蕴含的意思,已是昭然若揭——他竟有意立富昌王李之源为储君!

这简直是石破天惊!自古皇位传承,父死子继,兄终弟及已是少见,何曾有过传位于侄儿的先例?更何况,皇帝并非没有子嗣,只是没有皇子而已!这意味着,若此议成真,将会彻底改变玄唐的继承法统,动摇国本!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无数道目光,震惊、骇然、难以置信、乃至隐含激动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李之源身上。一些支持李之源的武将和新晋官员眼中甚至爆发出狂热的光彩,而一些恪守祖制的文臣和老派宗亲,则脸色发白,嘴唇哆嗦,却无人敢在此刻出声反驳盛怒(或许)下的皇帝。

连一直沉浸在自身尴尬和郁闷中的李修,此刻也骇然抬头,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皇帝哥哥,又看看儿子,脑子一片空白。他这儿子……难道真要一步登天,成为太子,乃至未来的皇帝?!虽然他也是实不在意……

然而,处于这场风暴最中心的李之源,面对这足以让任何人疯狂的诱惑和随之而来的巨大压力,神色却依旧平静得如同深潭古井。甚至连他周身的气息,都没有产生一丝一毫的波动。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李之源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杯,从容离席,走到御座之前,对着皇帝李琰,深深一揖,动作舒缓而标准,带着无比的敬意,却并无受宠若惊的惶恐。

他直起身,目光清澈而坦然地迎上皇帝审视的眼神,声音清朗,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厅,传入每一个心神剧震的宾客耳中。

“陛下谬赞,臣侄愧不敢当。”他开口,语气平和而坚定,“陛下乃千古明君,励精图治,方有今日玄唐之盛世。陛下春秋鼎盛,龙体康健,玄唐在陛下统领之下,必能江山永固,国祚绵长。此等社稷重担,关乎国本,非臣侄所能企及,亦非臣侄所愿。”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在场神色各异的群臣,继续道:“臣侄此生之志,在于探索天地之广阔,追寻大道之无穷。朝堂之事,非我所长,亦非我所愿。这万里江山,亿万黎民之福祉,唯有在陛下这般雄才大略的君主引领下,方能昌盛不息。”

说到这里,他再次向李琰躬身,言辞恳切,甚至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忠诚:“臣与麾下风行体系,此生此世,必将始终坚定不移,拥护陛下,紧随陛下之脚步,为陛下之宏图伟业,为玄唐之万世基业,竭尽所能,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最后,他似乎是为了彻底打消皇帝的念头,也为了给这过于严肃紧张的气氛一个台阶,唇角微勾,带上了一丝略显无奈的、却又恰到好处的笑意,用一种近乎“拍马屁”的语气补充道:“况且,陛下您也知道,臣侄对陛下之敬仰,犹如那滔滔江水,连绵不绝……岂敢有丝毫非分之想?陛下还是莫要再开这等玩笑了,实在是折煞臣侄了。”

一番话语,如行云流水,逻辑清晰,态度明确。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之后,不知是谁先轻轻松了口气,紧接着,大厅内凝固的空气仿佛瞬间重新流动起来。许多紧绷着神经的大臣,都不由自主地暗暗抹了把冷汗,看向李之源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佩服,有庆幸,也有更深的忌惮。

皇帝李琰深深地看着阶下这个侄儿,眼神变幻不定。有被拒绝的失落,有计谋未能得逞的无奈,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如释重负般的……更加无奈?他确实试探了,也得到了最明确、也最让他“放心”的答案。这个侄儿,志不在此,而且,他拥有着无需依靠皇位便能掌控的、更强大的力量和无与伦比的威望。可咋就那么心里难受呢?……

“哈哈哈!”李琰忽然朗声大笑起来,打破了沉寂,他指着李之源,对左右道,“瞧瞧,朕这侄儿,不仅本事大,这张嘴也是越发厉害了!倒显得朕像是在逼他一般!好了好了,此事休要再提,今日是朕侄孙的好日子,莫要扫了大家的兴致!众卿,满饮此杯!”

皇帝主动将此事定性为“玩笑”,众人自然顺杆而下,连忙举杯附和,厅内重新响起了喧闹的祝酒声,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富昌王李之源,在皇帝亲口试探储位并被他淡然却坚定地拒绝后,其超然的地位,已然凌驾于一切宗亲乃至亲王之上,成为一种独特而不可动摇的存在。

宴会继续,丝竹再起,推杯换盏,似乎更加热烈。只是许多人在敬酒时,看向李之源的眼神,愈发多了几分难以言说的敬畏。

李修混在人群中,看着儿子谈笑自若,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再想想自己之前的种种窘迫和那点见不得光的小心思,忽然觉得无比可笑,又无比……茫然。他这个儿子,早已站在了他连仰望都看不清的高度。

他默默地喝光了杯中的酒,辛辣感直冲喉咙,却品不出任何滋味。他偷偷看了一眼不远处,正与几位宗室女眷含笑交谈、似乎完全未被方才风波影响的王妃,心中那点修补关系的念头,在这一刻,变得愈发渺茫和……无足轻重起来。

满月宴最终在一种看似热烈、实则各怀心思的氛围中落下帷幕。

宾客散尽,王府重归宁静。

李之源独立于院中廊下,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明月,目光悠远。权力于他,不过枷锁。他的道,在更广阔的星辰大海。

而在王府的另一角,李修抱着他那依旧鼓鼓囊囊的包裹,望着儿子院落的方向,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他那些小心思、小算计,在真正的力量与格局面前,是多么的微不足道,甚至……可笑。

(第九十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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