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养心殿内,烛火摇曳,将皇帝疲惫的影子投在明黄的奏折上。
他揉着眉心,只觉得满室的墨香都带着一股令人烦躁的枯意。
“四郎。”
一个温软的声音,如清泉滴落,瞬间浸润了这片枯燥。
皇帝一怔,抬起头,才发现甄嬛不知何时已悄然立在身侧,手里还捧着一卷书。
“何时来的?朕竟丝毫没有察觉。”
甄嬛将书卷轻轻搁在一旁,唇边漾开一抹浅笑。
“看四郎睡得安稳,嬛嬛不忍心惊扰。”
“安稳?”皇帝自嘲地哼了一声,“朕这是被那些奏折给催眠了。那些老头子,有事没事就递个折子来啰嗦,真是烦人。”
甄嬛走上前,为他续上一杯滚烫的热茶,眼波流转,带着几分促狭。
“身为言官,职责所在,四郎又何必苛责。”
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里染上了几分娇嗔。
“何况……时有美人来探,四郎左拥右抱,殷勤缠绵,哪还有什么案牍之苦?只怕是红袖添香,诗情画意都来不及呢。”
皇帝接过茶,闻言瞥了她一眼,无奈道:“越发刁滑了,都是朕惯的你。”
甄嬛佯装委屈,幽幽一叹。
“嬛嬛本就不如华妃娘娘善体君心,如今看来,更是只会惹四郎生气了。”
皇帝执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
他抬眼看她,目光里带着一丝探究:“你怎么知道,是华妃来过?”
“这满殿的‘天宫巧’,想不知道也难。”
甄嬛拿起皇帝案上的一柄白玉扇骨的折扇,在鼻尖轻轻一嗅,笑意更深。
“这种胭脂甜香扑鼻,制作不易,宫中除了华妃娘娘,再无人有此奢靡。皇后娘娘一向不喜熏香,想来,也只有华妃娘娘来见皇上时,必定是精心打扮,恨不得将这香气刻在四郎的心尖尖上。”
“你倒是见微知着。”
甄嬛将扇子放回原处,仰头看他,一双清眸亮得惊人。
“四郎且说,嬛嬛猜的,是不是?”
皇帝无奈一笑,拉着她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什么都瞒不过你。”
“皇后前脚刚走,华妃后脚就跟来了,都是为了同一个人。”
“可是为了安答应的父亲,安比槐?”甄嬛顺势问道。
“正是。”皇帝的目光沉了下来,他盯着甄嬛,带着几分审视,“那你呢?你又是为何而来?”
“让朕……也来猜上一猜?”
来了。
最终的考校,还是落在了她的身上。
甄嬛心中一凛,面上却不露分毫。
她缓缓跪坐在皇帝脚边的软垫上,伸出纤纤素手,为他捶着腿,声音平稳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闲事。
“皇后娘娘仁善宽厚,想必是为安答应求情的。”
“华妃娘娘性子刚直,眼里揉不得沙子,必定是要请四郎执法严明,不徇私情。”
“那你呢?”皇帝追问,目光紧迫。
“后宫不得干政,嬛嬛时刻铭记于心。”
甄嬛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片阴影。
“嬛嬛只是有些好奇。”
“皇后娘娘与华妃娘娘,竟会为同一桩事,有截然不同的看法。”
“不知是两位娘娘当真意见相左,还是……这件事情的本身,就值得再细细推敲?”
皇帝的眉毛挑了一下,来了兴致:“哦?说来听听,如何推敲?”
“臣妾幼时读史,见圣主明君,责罚臣民时,往往责其首而宽其从。”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像羽毛,轻轻搔刮在皇帝的心尖上。
“恩威并济,方能使臣民敬畏之外,更感激天恩浩荡。”
“皇上一向仰慕唐宗宋祖之风,亦是明君仁主。臣妾以为,外有战事,内有刑狱,二者皆清,则社稷安明。”
殿内一时无话,静得只剩下烛火燃烧的轻微哔剥声。
皇帝定定地看着她,看了许久,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他伸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紧紧圈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放松与感慨。
“朕只知你饱读诗书,却不想你于史书国策也这般通透。”
“句句不涉朝政,却又句句以史明政。”
“有卿如此,朕如得至宝。”
他顿了顿,终于给了她那颗定心丸。
“安比槐一事,朕会即刻派人重新明查,必不使一人含冤,也必不让一人逃脱。”
甄嬛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她将脸埋在他宽阔的胸前,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
“臣妾一介女流,在皇上面前大放厥词,还请皇上勿要见怪。”
“后宫不得干政。”
皇帝重复了一遍,却话锋一转,捏住她的下巴,逼她看着自己,眼中是化不开的柔情。
“但朕与你独处时,朕便是你的夫君。”
“妻子在夫君面前畅所欲言,谈史论政,有何不可?”
甄嬛的眼眶,瞬间就热了。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这个天下至尊,也是她的夫君,轻轻摇了摇头。
“臣妾……不敢。”
皇帝笑了,低头温柔地吻上她的额头。
“莞贵人,真是不敢?”
甄嬛破涕为笑,顺势依偎进他怀里,声音娇软。
“是,嬛嬛在皇上面前,不敢僭越。”
“可是对四郎,必定知无不言。”
***
“奴婢给小主道喜了!”
剪秋一脸喜气地踏进安陵容的屋子,手上的帕子一甩,声音又尖又亮。
安陵容正心神不宁地拨着香炉里的死灰,闻言手一抖,猛地抬起头。
“姑姑何出此言?”
“今儿一早,皇上就降下圣旨!”剪秋的脸上笑开了花,“命济州协领,重审安大人牵涉的军粮一案!小主的父亲,活命有望了!”
“真的?”
安陵容霍然起身,眼中爆发出劫后余生的光,整个人都在发抖。
“当然是真的!”剪秋笑道,“昨个儿皇后娘娘亲自去勤政殿,苦口婆心地向皇上求情,皇上自然要给娘娘这个体面。小主啊,您可得好好记着皇后娘娘的恩德。”
安陵容激动得连连点头,语无伦次:“是,是,多谢皇后娘娘,我……我一定……”
“小主还是等安大人安然无恙了,再亲自去景仁宫叩谢娘娘吧。”
剪秋话锋一转,又意有所指地笑道。
“说起来,昨儿个莞贵人和惠贵人,也都为小主的事操碎了心呢。小主与两位贵人,可真是情同姐妹,羡煞旁人。”
说完,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安陵容,便躬身告退。
“姑姑慢走。”
宝鹃将人送了出去,一回来,就看见安陵容怔怔地坐在那儿,脸上的喜色已经褪得一干二净。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那双因连日刺绣而布满针眼的手上。
甄姐姐……是真的待我好。
可是眉姐姐她……
而且。。。。。他们俩才是好姐妹。。。。
宝鹃凑上前,压低了声音:“小主,奴婢听说,惠贵人也是昨晚才递了信回家,让沈大人设法周旋。”
安陵容捏着帕子的手,一寸寸收紧,指节泛出青白。
是啊。
她跪在沈眉庄面前,那样苦苦地哀求。
可沈眉庄是怎么说的?
她说,要探探皇上的口风,一步都不能走错。
说到底,她怕的不是走错,而是怕连累了她自己,连累了她腹中的孩子,连累了她沈家的荣华富贵!
“我算是知道了。”安陵容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
“这宫里,谁说的话,都不如皇后娘娘的话管用。”
“那是自然。”宝鹃小心翼翼地附和,“除了太后,皇后娘娘就是这宫里最大的主子。”
“出了这事,我才知道什么姐妹情深,都是假的。”安陵容自嘲一笑,笑意里满是冰冷的苦涩,“眉姐姐平日里待我再好,真到了要紧关头,还不是唯恐避之不及。”
“奴婢倒觉得,莞贵人是真心疼小主的。可再真心,她如今自己也只是个贵人,人微言轻。”宝鹃继续道,“小主,靠旁人,终究不如靠自己。”
靠自己?
安陵容看向镜中的自己,姿容清秀,却总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怯懦与自卑。
她拿什么去靠自己?
沉默了许久,久到宝鹃以为她不会再开口。
“宝鹃。”
“奴婢在。”
“去,把我妆匣里那些值钱的东西都理出来。”
安陵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父亲经此一劫,家里上下必定打点了不少银钱。我若再不帮衬着些,母亲在家的日子,只怕更难过了。”
宝鹃连忙应声去办。
匣子打开,里面是满满一盒的珠钗首饰,流光溢彩,几乎要晃花人的眼。
这些,大多是甄嬛平日里随手送她的。
安陵容拿起一支赤金嵌红宝的步摇,那成色,那雕工,是她从前在家时,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
可现在,看着这些别人赏赐的东西,她心里却只剩下一片冰凉。
再好的东西,也是别人赏的。
这种仰人鼻息、任人拿捏的日子,她真的过够了。
***
安陵容正对着满匣子的珠光宝气出神,宝鹃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声音压得极低。
“小主,春熙殿的妙贵人打发人来了。”
“孙姐姐?”
安陵容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诧。
孙姐姐一直与她交好,可她身怀有孕,孕吐的自身都难保,怎会在这风口浪尖上派人过来?
她心头一紧,生怕是来撇清关系的。
“让她进来。”
片刻后,一个瞧着十分干净利落的小太监走了进来,躬身行礼,动作规矩得挑不出半点错。
“奴才小沛子,给安小主请安。”
“我们小主让奴才来,是专程给小主赔个不是。”
赔不是?
安陵容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不动声色道:“公公言重了。”
小沛子直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疚,声音却清晰干脆。
“我们小主说,她身子不便,消息闭塞,昨日才知您府上出了事,未能第一时间探望,已是失礼。”
“她还说,这节骨眼上,她人微言轻,不敢贸然给您添乱惹眼。”
安陵容端着茶碗的手,轻轻顿了一下。
这话,倒是实在。
不像有些人,嘴上说着姐妹情深,却连一句准话都吝于给予。
小沛子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我们小主思来想去,觉得这事,旁人说话都没用。”
“唯有寿康宫里那位,才是真正能让皇上听进话的人。”
安陵容的心,像是被重锤猛地敲了一下!
太后!
她怎么就没想到!
甄嬛姐姐一心想着借皇后之力,与华妃在前朝博弈。
眉姐姐更是瞻前顾后,唯恐引火烧身。
竟无一人,想到去求那个看似不问世事,却稳坐钓鱼台的太后!
小沛子见她神色剧变,便不再多言,只指了指身后宫人捧着的托盘。
“我们小主说,姐妹之间,珠花首饰都是虚的。”
托盘上的红布被揭开。
没有刺目的珠光,只有码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和几匹质地上乘的素色锦缎。
那银锭在昏暗的内室里,泛着沉甸甸、冷冰冰的实在光芒。
“小主说,这些黄白之物虽俗,却能解燃眉之急。”
“安大人在里头要打点,安夫人在外头要奔走,处处都离不开这个。”
“体面,是拿银子堆出来的。人情,也是拿银子换出来的。”
安陵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一盘银子上。
她的视线缓缓移动,落在了自己妆匣里那支流光溢彩的赤金嵌红宝步摇上。
一边,是高高在上、提醒着她身份卑微的赏赐。
一边,是能救她父亲、撑起她母亲腰杆的真金白银。
一个虚幻,一个现实。
原来,这世上最暖人心的,竟是这最冰冷的银子。
孙姐姐……
她从未与讲什么姐妹情深,却在最要命的关头,递来了最锋利的刀,和最厚实的盾。
她教她的,从来不是如何依附,而是如何自救。
“东西我收下了。”
安陵容的声音响起,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刚才内心那场海啸从未发生。
小沛子垂手立着,眼观鼻,鼻观心,心里却跟明镜似的。他家小主这一手,送的不是银子,是梯子,是投名状。就看这位安小主,接不接得住了。
安陵容将银锭轻轻放回托盘,发出一声清脆的闷响。
她对宝鹃说:“把东西收好,仔细放进箱笼最底下。”
“是。”宝鹃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托盘捧了过去,那眼神,像是捧着全家性命。
安陵容这才转向小沛子,脸上浮起一丝极淡的、真切的笑意。
“替我谢谢妙贵人。”
她顿了顿,声音放得更柔了些。
“她的心意,我都懂了。”
小沛子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堆起机灵的笑:“我们小主说了,姐妹之间,不必言谢。”
“话是这么说,礼数却不能废。”安陵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慢悠悠地说,“帮我问问孙姐姐,她如今身子重,可有什么偏爱的花样?或是喜欢什么样式的吉祥纹路?我近来闲着也是闲着,正好为她未出世的孩子,做几件贴身的小衣裳。”
这话一出,小沛子眼睛都亮了。
这可比单纯的道谢高明多了!
一则,是还了人情。二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她安陵容,如今是向春熙殿示好,是站在妙贵人这边了。
这后宫里,谁不知道妙贵人腹中的,可能是未来的小皇子?
“哎哟,小主您这话,可是送到我们小主心坎里去了!”小沛子立刻躬身,声音都透着欢喜,“我们小主最是喜欢精巧的手工,前儿个还念叨,说宫里绣娘做的东西匠气太重,不如自己人做的心意足。奴才这就回去禀告,我们小主听了,定要高兴得晚膳多用一碗饭!”
安陵容被他逗得一笑,眉眼间那股郁气都散了些。
“就你嘴贫。”
“奴才说的是实话。”小沛子行了个大礼,麻利地退了出去,“那奴才就先告退了,不扰小主歇息。”
人一走,宝鹃就忍不住凑了上来,激动得声音发颤。
“小主,这位妙贵人,可真是……真是个实在人。”
不像有些人,嘴上说得天花乱坠,给的却都是些用不上的虚名浮利。
安陵容没说话,她走到妆匣前,伸手将那支赤金嵌红宝的步摇拿了出来,在指尖转了转。
然后,她松开手。
“啪嗒”一声,步摇掉回了匣子里,发出一声清脆又沉闷的响声,那耀眼的红光,瞬间黯淡了下去。
“宝鹃。”
“奴婢在。”
“明日,把这匣子里的东西,拿去当了吧。”
宝鹃大惊失色:“小主!这……这可都是莞贵人赏的!要是让她知道了……”
“她不会知道的。”安陵容的语气平静无波,她看着镜中自己那张素净的脸,眼神却一点点变得坚硬。
“姐姐送我东西,是她的情分。我拿去换钱救我爹的命,是我的活路。”
她忽然笑了,那笑意,美丽,却淬着致命的寒意,带着一丝凉薄的清醒。
“况且,姐姐的东西,太贵重了。”
“我如今,怕是戴不起了。”
“甄姐姐和沈姐姐,她们是好姐妹,有她们的情深义重。”
“而我,也有我的路要走了。”
她看着宝鹃,一字一句地吩咐。
“再把妙贵人送来的这些银子,立刻找个妥当的人送出宫去。”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脊背挺得笔直。
“告诉我娘,家里用度不必节省。”
“一切有我。”
她顿了顿,对着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扯出一个近乎残忍的微笑。
“告诉她,女儿在宫里……好得很。”
碧桐书院里,甄嬛睡得正沉。
殿外蝉鸣聒噪,一声高过一声,搅得人心烦。
浣碧端着一盆刚从冰鉴里取出的冰,正想让小允子把廊下那几棵树上的蝉都给粘了,免得扰了小主清梦。一转身,却见一抹明黄的身影,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了殿门外。
浣碧吓得魂飞魄散,手里的铜盆“哐当”一声差点脱手,连忙屈膝跪下,声音都变了调。
“奴婢参见皇上!皇上恕罪,奴婢……”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今日特意换了一身新裁的碧绿衫子,腕上戴着甄嬛前几日才赏的玉镯,越发衬得那截皓腕肤如凝脂。
“你是浣碧?”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投进浣碧的心湖,激起千层涟漪。她心头狂跳,脸颊瞬间飞上两抹红霞,死死垂着头,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
“皇上……好记性。”
皇帝的目光又从她的脸,移到她臂弯里抱着的一只水晶瓶上。瓶里供着几支刚从池子里摘来的新鲜荷花,花瓣上还滚着晶莹的露水。
“这花倒是清雅别致。”
“是小主让奴婢摘的,说午觉醒了要看。”浣碧像是被这句话鼓足了勇气,猛地抬起头,一双眼睛水汪汪地望着皇帝,“皇上若是喜欢,奴婢……”
“放下吧。”
皇帝淡淡地打断了她,听不出什么情绪。
“你长得俏丽,心思也细巧。“
” 朕自己进去,不必通传。”
“……是。”
这个字,瞬间抽干了浣碧身上所有的力气。
她应了一声,将花瓶小心翼翼地放在廊下的石桌上,眼睁睁看着那明黄的身影绕过她,推门走进了殿内。
浣碧站在原地,廊外毒辣的日头照在身上,她却觉得手脚冰凉。
皇帝悄无声息地走进内殿。
甄嬛睡得很熟,侧着身子,一只手搭在枕边,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卸下了所有防备的睡颜,少了白日里的聪慧机敏,只剩下一种不设防的柔软。
他想起昨夜,她在养心殿里,引经据典,以史为鉴,句句不提朝政,却又字字点在他心上。
那份通透与胆识,藏在这般柔顺的外表之下。
皇帝的目光又扫过外间石桌上那瓶荷花,还有那个穿着绿衫子、眉眼间与甄嬛有几分相似的丫头。
有几分相似,却终究差得远了。
一个,是费尽心思想要攀上枝头的麻雀。
而他眼前的这一个,才是能与他并肩,立于枝头共看风云的凤凰。
他的莞莞。
皇帝的眼神柔和下来,他俯下身,轻轻将她散落在枕上的一缕碎发,掖到耳后。
指尖触碰到她温热的脸颊,细腻如上好的暖玉。
睡梦中的人似乎有所察觉,眼睫轻轻颤了颤,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呢喃。
皇帝的心,也跟着软成了一滩春水。
也不知过了多久,甄嬛眼睫微颤,从混沌的睡意中缓缓挣脱。
甫一睁眼,便撞进一双含笑的、深不见底的眼眸里。
“四郎……”
她声音尚带着几分初醒的沙哑与迷蒙,下意识地往锦被里缩了缩。
“你怎么来了?也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安稳,朕舍不得。”
皇帝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磁性,伸手将她连人带被地揽进怀里,又顺手拿起一件纱衣,仔细为她披上。
甄嬛顺从地让他替自己系好衣带,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清冽的龙涎香,心中那根因算计而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了片刻。
她瞥了眼窗外天光,唇边漾开一丝狡黠的笑意。
“四郎这是在前朝受了气,跑到我这碧桐书院来躲清闲了?”
“是来给你送赏。”皇帝捏了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细腻的肌肤。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满意的光。
“昨夜你那番话,让朕想起前朝的一位贤后。”
甄嬛心里猛地一跳,面上却不露分毫,只佯装嗔怪地睨了他一眼。
“臣妾不过是读了几本闲书,胡言乱语罢了,四郎又来取笑我。”
“胡言乱语?”
皇帝低低地笑了,那笑声在静谧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若这都算胡言乱语,那满朝文武的滔滔宏论,岂不都成了废话?”
他看着她,目光灼灼,忽然幽幽地问了一句。
“莞莞,朕在想,该给你个什么位分才好。”
嫔位!
这两个字如惊雷,在甄嬛心中轰然炸响。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便要推辞:“皇上,万万不可。臣妾入宫时日尚短,资历浅薄,骤然晋升,恐惹人非议,为皇上平添烦扰。”
“你瞧,”皇帝笑了,眼底尽是了然的赞许,“你总是这样,事事都先为朕思量周全。”
他握紧她的手,力道加重了几分,像是在给她支撑,又像是在传递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你说的,朕都明白。所以朕才要等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句,吐字清晰,如金石落地。
“等我们的孩子来了,你就是名正言顺的莞嫔。”
莞嫔。
从贵人到一宫主位,是横亘在宫中所有女子面前的一道天堑。
多少人穷尽一生,耗尽心血,也未必能迈过这一步。
而他,却将这把钥匙,轻轻放在了她的手心。
甄嬛彻底怔住了。
她抬起头,望着眼前的男人,眼眶不可抑制地热了起来。
原来,他什么都想到了。
他给她的,不只是一时的恩宠,更是一条铺好的、安稳的路。
那钥匙,是一个孩子。
一个她与他的孩子。
甄嬛的心,从未像此刻这般,渴望一个孩子的到来。
她看着眼前的男人,这个天下至尊,也是她的夫君,万千思绪在眼中流转,最终化作一滴清泪,无声地滑落。
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臣妾……不敢。”
皇帝笑了,仿佛早就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他俯下身,用指腹轻轻揩去她颊边的泪,动作温柔得不像一位帝王。
“莞贵人,真是不敢?”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诱哄,更带着一丝洞察一切的了然。
甄嬛破涕为笑,顺势依偎进他坚实的怀里,声音娇软,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清醒与坚定。
“是,莞贵人在皇上面前,不敢僭越。”
她顿了顿,仰起脸,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可是对四郎,嬛嬛……愿为四郎分忧,万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