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内,金砖冷硬,百官肃立。
晨光自殿顶的藻井倾泻而下,却驱不散空气里那份凝滞的沉重。
御座之上,皇帝面无表情,指间的玉扳指被无声地捻动着,一圈,又一圈。
就在朝会议程将尽,众人以为又将是平顺一日时,都察院一位姓李的御史自队列中走出,撩袍跪倒在地,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骤然响起。
“皇上,臣有本启奏!”
这一声,惊得殿内众人齐齐将目光投了过去。
李御史是出了名的铁骨头,他一开口,必然是大事。
皇帝眼皮微抬,声音听不出半分波澜。
“讲。”
“臣闻听昨夜宫中异动,太医院竟至无人当值!”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响起一片细微的吸气声,仿佛空气都被抽走了一瞬。
李御史的声音愈发激昂,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金砖上的冰雹。
“以致皇后娘娘头风发作,疼痛难忍,遍寻太医而不得!皇后乃国母,凤体安康系天下之根本,国母抱恙而不得医,此乃太医院天大的失职!”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投下了更重的一石。
“更有甚者!臣还闻听,远在圆明园的四阿哥已高烧两日,亦是无一位太医前往诊治!皇子乃龙子凤孙,国之血脉,倘若因一人一府之私利,使太医院空悬,陷国母皇子于险境,此人、此事,当如何处置!”
“臣请皇上彻查!严惩此等藐视宫规、罔顾君上之人!”
这番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殿中炸开。
将一个臣子的家事,直接抬到了“藐视中宫、罔顾皇嗣”的高度。
这罪名,谁担得起?
一时间,朝臣们交头接耳,嗡嗡的议论声四起。
无数道目光,如有实质,或明或暗地刺向了武将之首,那个身形魁梧、面带傲色的大将军——年羹尧。
年羹尧的脸色,已经有些发青。
他立在队列最前,听着那御史字字句句的控诉,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给自家夫人请几个太医,多大点事?
也值得在太和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给他上眼药?
简直是不知死活!
他沉着脸,不等皇帝发问,便主动从队列中跨出一步。
那身武将朝服上的猛虎补子,随着他的动作,仿佛也露出了獠牙。
“启禀皇上!”
年羹尧的声音雄浑有力,瞬间便将殿内那些嗡嗡的议论声压了下去。
他没有跪,只是躬身一揖,自有一股功臣的傲慢。
“李御史所言,臣听见了。只是其中情由,与李御史所想,怕是有些出入。”
他抬起头,目光直视御座,脸上非但没有惶恐,反而带上了一丝悲戚与恳切。
“臣的夫人,昨日午后忽发恶疾,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眼看就要不好。皇上是知道的,臣与夫人自微时相伴,一路扶持至今,情分非比寻常。臣当时身在军中,听闻噩耗,只觉天塌地陷,心急如焚!”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殿中不少官员都露出了同情之色。
“情急之下,臣才派人入宫,将当值的太医请去府中急救。臣当时只想着救回夫人一命,实在是……实在是顾不上其他了。”
他话锋一转,看向那依旧跪在地上的李御史,语气里满是“无奈”。
“谁能想到,就这么巧,皇后娘娘竟也在昨夜头风发作?远在园子里的四阿哥也起了高烧?臣听闻此事,亦是惊了一身冷汗。若早知会如此,臣宁可夫人她……臣也断不敢耽误宫中半刻啊!”
“臣思虑不周,确有其过。可这份过,是出于为夫者的关心则乱,而非为臣者的不敬之心!还请皇上明鉴!”
一番话说完,他深深一揖,姿态做足。
这哪里是请罪,分明是在表功!
表他夫妻情深,表他有情有义!
李御史气得发抖,正欲反驳,御座上的皇帝却缓缓开了口。
“起来吧。”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淡淡的,却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下来。
年羹尧直起身,眼底闪过一丝得意。
他知道,皇上向来器重他,这点“小事”,绝不会真的降罪。
谁知,皇帝接下来的话,却让满朝文武都愣在了原地。
“朕的股肱之臣,为国征战,是为忠。在家中,能体恤妻儿,是为义。”
皇帝的目光扫过年羹尧,竟带上了一丝嘉许。
“你与夫人情深,朕是知道的。听闻爱妻病重,方寸大乱,此乃人之常情。何罪之有?”
何罪之有?!
这四个字,像一块巨石砸入平静的湖面。
李御史猛地抬头,满脸的难以置信。
年羹尧自己也怔了一下,随即那份得意,几乎要从脸上溢出来。
“谢皇上体恤!”
皇帝话音轻轻一转,捻了捻拇指上的玉扳指,“只是,宫中自有宫中的规矩。皇后是国母,皇子是国本。下次,即便再有急事,也当先奏请,留下一两位太医当值,方为万全之策。你可明白?”
这番话,听着是敲打,可语气轻飘飘的,倒更像是长辈对晚辈的温和教诲,连半分责备的意味都寻不着。
跪在地上的李御史,一口气堵在胸口,脸都憋紫了。
年羹尧立刻应道,声音洪亮,态度恭敬无比:“臣,知罪!日后定当思虑周全,不敢再如此鲁莽!”
他这声“知罪”,说得中气十足,哪有半点认错的样子,倒像是在领赏。
“嗯。”皇帝点了点头,竟真的关心起他的家事来,“你夫人的急症,如今可缓和了?”
年羹尧心头大定,那点残存的顾虑也烟消云散,他躬身回道:“谢皇上关心!今晨已好多了。臣已命人将各位太医悉数送回宫中。”
“那就好。”
皇帝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目光缓缓扫过殿下百官,最后又落回年羹G尧身上。
“你们在朝为人臣,在家为人夫,都不容易。”
“忠孝节义,能两全才好。”
他顿了顿。
“众卿,都该学学年大将军这份担当才是。”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鸦雀无声。
那跪着的李御史,身子猛地一晃,像是被人抽走了浑身的骨头,脸色惨白如纸。
谁都看得出,皇上这是在明晃晃地偏袒!
不,这已经不是偏袒了。
这是在嘉奖!
竟将一桩“藐视中宫,罔顾皇嗣”的大罪,轻描淡写地变成了“夫妻情深,情有可原”的佳话,甚至还要满朝文武以此为楷模!
年羹尧站在殿中,迎着周遭众人或嫉或羡,或惊或惧的目光,只觉得通体舒泰,连日来的疲惫都一扫而空。
那些复杂的眼神,此刻在他看来,都化作了对他权势的认可和敬畏。
他知道,只要有皇上这份独一无二的恩宠在,他年家,就稳如泰山!
谁也动摇不了!
***
消息传回后宫时,孙妙青正在春熙殿中,陪着安陵容说话。
小卓子碎步进来,将太和殿上发生的一切,一字不漏地复述了一遍。
安陵容听完,捧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颤,茶水都险些漾了出来。
“姐姐……这……”
她脸上满是震惊与不解。
“皇上怎么……怎么会嘉奖年羹尧?那李御史岂不是白白进言了?”
孙妙青却只是淡淡一笑,伸手取过旁边针线笸箩里的一卷丝线。
“妹妹觉得,皇上是在嘉奖他吗?”
安陵容一怔:“难道不是吗?满朝文武可都听见了。”
“听见的,未必是真。”孙妙青抬起眼,眸光清澈而锐利,“皇上不是在嘉奖,是在给他递刀子。”
“刀子?”
“对。”孙妙青将那丝线在指尖绕了一圈,“一把涂满了蜜糖的刀子。”
她看着安陵容依旧困惑的眼神,唇角笑意更深。
“你想想,经此一事,年羹尧会怎么想?满朝文武又会怎么看?”
“他只会觉得,皇上离不开他,年家权势滔天,连国母和皇子的安危都可为其让路。”
“而那些本就对他不满的臣子,只会更加愤怒,更加觉得年家是国之巨蠹,不除不快。”
“皇上这一手,看似是偏袒,实则是将年羹尧架在了火上烤。”
“他给了年羹尧最大的体面,也给了他最深的怨恨。从此以后,年羹尧只会更加跋扈,更加目中无人,因为他觉得皇上会永远容忍他。”
“而皇上要的,就是他的‘更加跋扈’。”
安陵容的呼吸停住了,她怔怔地看着孙妙青,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瞬间通透四肢百骸。
原来……是这样。
孙妙青放下丝线,端起安陵容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亲手为她续上热水。
“皇后娘娘的风,吹的是跋扈。”
“四阿哥的风,吹的是罔顾皇嗣。”
“如今,皇上亲手吹了第三阵风,也是最要命的一阵风。”
她将茶盏递回安陵容手中,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
“这阵风,叫‘功高震主,君心必诛’。”
“我们什么都不用做,等着就是了。”
“等他自己,走到那把刀子面前,亲手把刀柄,送到皇上手里。”
***
碎玉轩内,风拂过庭中新绿的芭蕉,带起一阵沙沙的轻响。
甄嬛正临窗看着书,流珠在一旁为她打着扇。
殿外传来通报,说是温太医来了。
“请他进来吧。”甄嬛放下书卷,揉了揉眉心。
温实初走进来,先是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莞嫔娘娘吉祥。”
“温大人免礼。”甄嬛示意他坐下,“听说你如今主理后宫医务,想必十分忙碌。”
“承蒙皇上器重,微臣不敢不尽心。”温实初的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清正。
甄嬛亲自为他倒了杯茶,状似随意地开口:“本宫正有事要问你。昨夜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说是年将军府把太医院的人都请走了,以致宫中无人当值,可有此事?”
温实初接过茶盏,闻言,神色凝重了几分。
“回娘娘,此事因涉及皇后娘娘凤体,太医院上下都惴惴不安。其实……事情并非如外界所传那般。”
他压低了声音:“微臣也问过同僚,昨日年府请走的,是当值的李太医和张太医。但宫中,其实还有陈太医和赵太医留守。”
甄嬛端着茶杯的手,动作没有丝毫变化,眼睫却微微一动:“哦?那为何……”
温实初叹了口气:“后来,景仁宫的江福海公公亲自来了一趟太医院。”
“他言说,富察贵人前些日子刚失了孩子,您又身怀有孕,宫中诸事繁多,离不得德高望重的太医坐镇。于是,便做主让陈太医和赵太医去了年府,将更有资历的李太医和张太医给‘换’了回来。”
流珠在一旁听得倒吸一口凉气。
换回来?这哪里是换回来,分明是把宫里最有本事的两个太医,拱手送去了年家!
甄嬛却像是没听出其中关窍,只顺着他的话问:“年府正是急症,既然李太医和张太医医术更高,又怎会同意被换走?”
温实初苦笑:“江公公说得在理,年府虽急,可宫里头是娘娘您和未来的小皇子,更是万万不能出差池的。李太医和张太医听闻此事,自然不敢推辞,只能先回宫中待命。只是他们回来后,景仁宫那边……却迟迟没有传召。”
甄嬛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住了眸底一闪而过的清明。
好一招“金蝉脱壳”。
她又问:“那么其余告假回府的太医,若有急召,可否连夜入宫?”
“宫门入夜即下钥,若真是皇后娘娘急召,自然可以破例。只是通传、查验、入宫,一来一回,便要惊动各处,颇费功夫。”温实初答道。
“明白了,多谢温大人解惑。”甄嬛抬起头,脸上已是温和的笑意。
温实初看着她,目光里是藏不住的关切:“娘娘有孕在身,微臣不能时刻侍奉在侧,不知一切可好?”
“张太医做事老成,一切都好,你放心。”
“那微臣就放心了。”温实初起身告退,“微臣改日再来向娘娘请安。”
送走了温实初,流珠再也忍不住了,快步走到甄嬛身边。
“小主,您听听!这事也太巧了!皇后娘娘平日里最是周全克己,怎会深夜里连个太医都找不到?还偏偏是景仁宫的江公公,把最有本事的太医给‘换’了回来,这……”
甄嬛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轻轻吹了吹。
“流珠,你以为皇后娘娘要的,是太医吗?”
流珠一愣。
甄嬛的唇边逸出一丝冷峭的笑意:“皇后娘娘要的,是一场无人能医的病。她要的,是让所有人都看见,她这个中宫国母,是如何在深夜里独自忍受病痛,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年家的跋扈。”
“她怕惊动皇上是假,怕事情闹得不够大,才是真。”
“既然咱们与皇后娘娘如今是同舟共济,那这顺水人情,自然是要做的。”
流珠还是有些不解:“可……那我们该做什么?”
甄嬛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开得正盛的凤凰花,那颜色,像极了翊坤宫里华妃最爱的石榴红。
“皇后娘娘点火,慧嫔娘娘添柴,皇上又在朝堂上亲自扇了一把风。”
她的声音在静谧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这火,已经烧起来了。”
甄嬛转过身,看着流珠,眼中闪动着一种锐利而兴奋的光。
“你去告诉小厨房,就说我近来胃口不佳,想吃些清淡爽口的。”
“备一碟新鲜的马蹄丁,用冰镇着,送到翊坤宫去。”
流珠瞪大了眼睛:“送……送去给华贵妃?”
甄嬛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旁人看不懂的深意。
“是啊,贵妃娘娘晋升之喜,又逢盛夏,送些消暑的小食,最是妥帖不过了。”
***
皇帝踏入春熙殿时,暖融融的空气里还带着淡淡的奶香。
孙妙青怀里抱着刚醒的六皇子弘昼,正小声哼着江南小调。见他进来,她起身行礼,被皇帝抬手免了。
“塔斯哈又胖了些。”皇帝伸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儿子肉嘟嘟的脸颊,眼神里是难得的温情。
孙妙青顺势将孩子递给乳母,脸上的笑意却淡了几分,眉宇间染上一抹愁绪。
“皇上,臣妾听闻……圆明园的四阿哥也病了?”她声音放得很轻,仿佛只是随口一提,“昨夜太医院那般动静,闹得人心惶惶。臣妾想着,四阿哥身边可有人好生照料?他年纪小,又没个亲额娘在身边,万一……”
她话未说完,点到即止。
皇帝脸上的温存瞬间褪去,他负手而立,声音听不出喜怒:“朕已派人去问了。”
话音刚落,一个小太监就急匆匆地跑了进来,跪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启禀皇上,圆明园的太医刚刚传回话。四阿哥起初只是寻常风热,本不打紧。可……可因耽搁了足足两日,高烧不退,今晨才勉强降下热度,只是……”
“只是什么?”皇帝的声音冷得像冰。
那小太监哆嗦了一下,颤声道:“只是四阿哥……怕是伤了耳朵。方才奴才们怎么叫他,他都……都没有反应。”
殿内陡然一静。
伤了耳朵?
皇帝的瞳孔猛地一缩。
一个被亲生父亲厌弃,被权臣间接所害,如今又落下一身残疾的皇子……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知道了,传朕的旨意,好生照料。”
孙妙青垂下眼,适时地递上一杯温茶:“皇上息怒,龙体为重。”
皇帝接过茶盏,指尖却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上滚烫的浮雕,没有喝。
殿内安静得可怕,连乳母怀中弘昼细微的呼吸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良久,皇帝没什么情绪地开口,像是在问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你觉得,朕该怎么办?”
孙妙青的心猛地一跳。
这是在问她,更是在考她。
她抱着刚被乳母递回来的弘昼,轻轻拍着儿子的背,站起身,走到皇帝身边。
“臣妾不敢妄议国事。”她先是表明了态度,随即话锋一转,声音里透着为人母的柔软与不忍,“臣妾只是想着,四阿哥……他还那么小,平日里一个人住在园子,身边连个可心的人都没有,已是可怜。如今又遭此大难,若是再……”
她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担忧,却比任何直白的言语都更戳人心。
皇帝冷哼一声,那声音里淬着冰碴子:“他如今这副模样,传出去,只会让皇家颜面扫地!”
“皇上。”孙妙青的语气却很坚定,她抬起头,直视着皇帝,“正因如此,才更要将四阿哥接入宫中,好生抚养。”
皇帝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她脸上。
孙妙青迎着他的视线,一字一句,清晰异常:“天下人会如何议论?他们会说,年大将军权势滔天,以至皇子失聪。但他们更会说,天子仁慈,不因皇子身有残缺而有半分嫌弃,反而接入宫中,亲自照拂,这才是圣君所为。”
“如此一来,年家的跋扈,与皇上的仁德,两相对比,百姓心中自有一杆秤。”
“您越是疼惜四阿哥,年羹尧的罪过,便越是深重。这比任何明面上的斥责,都更要诛心。”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
皇帝定定地看着她,眼底翻涌着莫测的光。
他原以为,她只是个会生儿子、懂些小聪明的女人。
却不想,她竟能将人心与政局看得如此通透。
将一桩皇室丑闻,化作一把攻讦政敌的利刃,还为他博得了“仁君”的美名。
许久,皇帝的唇边,竟逸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说得好。”
他将那杯早已微凉的茶一饮而尽,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一个皇子,总不能一直扔在园子里。”
他站起身,踱了两步,目光扫过孙妙青,又落在她怀中酣睡的六皇子身上。
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巨石投入后宫这潭深水里。
“只是接入宫中,该交由谁来抚养?”
春熙殿内,暖香袅袅,静得能听见孙妙青怀中六皇子均匀的呼吸声。
这句问话,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之重。
抚养一位失聪的皇子,是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更是烫手的山芋。养好了,旁人会说你不与皇子亲近,是面子情;养得稍有差池,便是天大的罪过。
可若抚养得当,这也是一份天大的功劳,毕竟皇上子嗣单薄。
皇帝的目光落在孙妙青脸上,那眼神意味深长,像是在审度,又像是在考量。
“朕在想,这后宫之中,谁能担此重任。”
孙妙青抱着儿子的手紧了紧,弘昼温热的小身子是此刻唯一的真实。她垂下眼帘,没有立刻回话。
皇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等着她的答案,一个个地数着。
“皇后是嫡母,本该是她。”
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的规矩。
孙妙青顺着他的话,声音放得极柔:“皇后娘娘近来头风难愈,臣妾听闻连景仁宫的窗子都用厚毡遮了光。四阿哥如今身子特殊,更需十二万分的精心,怕是……会扰了娘娘静养。”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体恤了皇后,又点明了难处。
皇帝“嗯”了一声,显然也没真想把孩子送去景仁宫。
“齐妃膝下已有三阿哥,她那性子……”皇帝顿了顿,嘴角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怕是顾不过来。”
至于华贵妃,皇帝连提都懒得提,她自己还想要个亲生孩子,让她去养四阿哥,只会养出怨气来。
端妃常年病着,自然不行。
皇帝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最后定格在一个名字上。
“敬嫔温厚大方,性子也沉静,倒是个合适的人选。”
这话说出来,几乎就是定了。敬嫔无子,家世也败落了,为人不争不抢,把四阿哥交给她,是所有选择里最稳妥,也最不会出错的一个。
孙妙青知道,这是皇帝给她的台阶,也是最后的试探。
她若顺着话说,便是安分守己。可一个只知安分守己的嫔妃,又怎能长久地留住帝王的心。
她抬起头,迎上皇帝的视线,柔声开口:“皇上说的是,敬嫔娘娘自然是极好的人选。”
她先是赞同,随即话锋轻轻一转。
“只是臣妾愚见,抚养四阿哥,如今已不仅仅是抚养了。”
“哦?”皇帝眉梢微挑,那点倦意被驱散了些,显然是来了兴致。
“这是在向天下人展示皇上的仁心。您将一个身有残缺的皇子接入宫中,视若珍宝,这份天恩,该由谁来承接,才能最好地彰显您的圣明与慈爱呢?”
孙妙青的声音不疾不徐,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温润的石子,不偏不倚地投进了皇帝的心湖里。
“敬嫔娘娘温厚,自然是好的。但天下人愚钝,他们看不见娘娘的品性,只看得见位份的高低。一个嫔位,在他们眼中,分量还是太轻了。”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惋惜。
“若将四阿哥交由她,外人会如何想?他们会说,皇上到底还是嫌弃这个儿子,所以寻了个老实本分的嫔妃,远远地看管着罢了。”
“如此一来,皇上您的仁德,岂不是白白打了折扣?年家的罪过,也被衬得不那么重了。”
殿内一片死寂。
皇帝定定地看着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翻涌的情绪从最初的审度,变作了全然的欣赏,甚至还夹杂着一丝惊奇。
他原以为她只是个会生儿子,会说几句贴心话的聪明女人。
却不想,她竟能将这后宫方寸之地的安排,与前朝的天下人心,如此丝丝入扣地联系在一起。
这盘棋,她看得比他身边许多大臣都透彻!
许久,皇帝的唇边,竟逸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这次,那笑意带了温度,直达眼底。
他站起身,踱到孙妙青面前,目光从她清丽的脸上,缓缓落到她怀中睡得正香的弘昼身上。
“慧嫔,你把塔斯哈养得很好。”
这句夸赞,比任何金银赏赐都来得重。
孙妙青心头一跳,抱着孩子欠了欠身:“是皇上洪福齐天,臣妾不敢居功。”
皇帝却像是没听见她的谦辞,反而追问了一句,带着几分考校的意味:“那依你之见,这孩子,该交给谁?”
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更要命。
说谁,都错。
说自己,是野心。说旁人,是站队。
孙妙青抱着弘昼,指尖轻轻划过儿子柔软的襁褓,垂眸道:“臣妾不知。臣妾只知道,抚养四阿哥之人,须得是皇上您最信重、最偏爱之人。唯有如此,才能让天下人都看见,您对四阿哥的重视,不是虚情假意,而是天家真情。”
她抬起眼,眸光澄澈,不带半分私心杂念。
“您越是把四阿哥高高捧起,年家的罪,就越是被钉死在耻辱柱上,再无翻身的可能。”
皇帝闻言,竟低低地笑出了声。
畅快,且满意。
他伸出手,没有去碰四阿哥,而是轻轻碰了碰孙妙青怀里弘昼肉嘟嘟的脸蛋,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定。
“你说得对,朕最信重、最偏爱之人……”
他的目光在孙妙青脸上停驻了片刻,那眼神,意味深长。
“朕想,这孩子,还是先交由皇额娘看顾一段时日为好。一来,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二来,也好让朕,替四阿哥好好相看一位额娘。”
***
皇帝是在养心殿召见的甄嬛。
他刚处置完前朝的几桩烦心事,眉宇间还凝着一股散不去的沉郁,直到看见甄嬛的身影,那紧锁的眉头才稍稍舒展了些。
甄嬛敛衽行礼,被他抬手免了,顺势拉着坐在了身边的软榻上。
“陪朕坐会儿。”皇帝的声音有些哑,随手拿起桌上一卷书册,漫不经心地翻着。
甄嬛的目光落在他手边的书卷上,声音温软:“皇上在看什么书?臣妾瞧着,这书角都起了毛边,想必是皇上时常翻阅的。”
皇帝把书递给她:“《左传》。你若喜欢,便拿去看。”
甄嬛接过来,指尖轻轻拂过泛黄的书页,翻了几页,唇边漾开一抹浅笑:“说来也巧,臣妾近来也正读这个,越读越觉得其中大有兴味。”
“哦?”皇帝果然来了兴致,身子往后靠了靠,斜倚在明黄的引枕上,“那你读到了哪一篇,说来与朕听听。”
“郑伯克段于鄢。”
皇帝挑了挑眉,看着她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这可是老生常谈了,你怎么偏偏对这一篇有感触?”
“虽是老生常谈,可其中的警世之言,每每读来,都有新的感悟。”甄嬛的声音清亮,在静谧的殿内如泉水叮咚,“姜氏偏爱幼子共叔段,百般纵容,助其野心滋长。而郑庄公呢,却是一退再退,看似软弱可欺。”
她说到这里,微微一顿,抬眼看向皇帝,眸光清澈如洗。
“可他不是真的软弱,他是在等。等共叔段的恶,积到人神共愤;等他的欲,膨胀到无以复加。然后,再雷霆一击,让他永无翻身之日。”
“臣妾愚见,于帝王之术上,庄公此举,可谓高明。”
殿内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开的细微声响。
皇帝静静地看着她,眼神深邃得像一潭不见底的湖。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什么波澜:“朕近日,屡屡接到弹劾年羹尧的奏折,说他捐官自傲,行事跋扈,言官们都说,朕对他太过纵容了。”
甄嬛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烛光下投下一片细密的影子:“臣妾一介后宫妇人,哪里懂得前朝的政事。只是单纯觉得,这篇《郑伯克段于鄢》,确实是篇好文章。”
“好文章……”皇帝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盯着她看了片刻,忽然,竟低低地笑出了声。
那笑声里,是压抑许久后的畅快,是寻得知音的欣赏。
“被你这么一说,朕也觉得,此文真是字字珠玑,值得再观!”他看着甄嬛,眼中的赞许毫不掩饰。
甄嬛的脸上也浮现出笑意,带了些小女儿家的娇憨:“此文有一句,最是传神有味。”
“哪一句?”
“臣妾要皇上猜一猜。”甄嬛的眼波流转,带着一丝狡黠,“看看臣妾与皇上,是否心意相通。”
皇帝凝视着她,殿内暖黄的烛光映着她明媚的面庞,那张脸,与他记忆深处的影子渐渐重合,却又多了一份眼前的鲜活与灵动,是他从未在别人身上见过的。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声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与肯定。
“不必猜了。”
“多行不义,必自毙。”
皇帝一字一顿地说完,看着甄嬛眼中瞬间绽放的惊喜光彩,心中最后一点郁气也烟消云散。
他反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嬛嬛,最得朕心。”
***
翊坤宫内,华妃已经换下了那身让她心旌摇曳的皇贵妃朝服,重新穿上了自己惯常的石榴红宫装。
她坐在镜前,指尖一遍遍地抚过发髻间那支赤金衔珠步摇,等着那道她以为早已在路上的圣旨。
颂芝和周宁海侍立在侧,连呼吸都放轻了,整个翊坤宫都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兴奋。
终于,殿外传来太监高亢的唱喏声,那声音像是划破寂静长空的利箭。
“圣旨到——”
华妃霍然起身,脸上是再也压抑不住的狂喜,她提起裙摆,领着满宫奴才跪了下去,每一个毛孔都透着期待。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妃年氏,性行温和,克娴于内,着即册封为贵妃,钦此!”
贵妃?
不是皇贵妃?
华妃猛地抬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死死盯着那个传旨太监,声音发紧:“公公,你……你是不是宣错了?皇上亲口许诺本宫的,不是贵妃!”
那传旨太监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笑,腰弯得更低了些:“回贵妃娘娘,这圣旨乃皇上亲笔,千真万确。奴才给贵妃娘娘道喜了,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贵妃”二字,清清楚楚,不偏不倚地砸进华妃的耳朵里。
她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的狂喜凝固成一个怪异的表情。
不可能。
她一把从太监手里接过明黄的圣旨,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丝绸撕裂。她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两个字上——
贵妃。
真的是贵妃。
不是皇贵妃。
翊坤宫里死一般的寂静,连颂芝和周宁海的呼吸声都消失了。
华妃的嘴唇哆嗦着,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声音干得像是要裂开:“可是……可是内务府送来的,是皇贵妃的朝服……”
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抬头死死盯着那太监。
“哎哟!”那太监像是才想起来,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脸上的歉意浓得几乎要滴下来,“说起这个,咱家正要跟娘娘解释呢!都怪内务府那帮奴才,没眼力见儿,办事不牢靠,差点闹出天大的乌龙来!”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不大不小,却足够让殿内每个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身皇贵妃服制,是库里存着的先帝阙惠皇贵妃的旧物。皇上说,本朝还没册封过皇贵妃,怕底下人手生,特意拿出来给内务府的人开开眼,长长见识,谁曾想他们竟阴差阳错给您送来了!”
“皇上还特意嘱咐奴才,说娘娘您向来最是识大体,定不会为这点小事介怀。还请娘娘将衣服送回内务府,免得那群奴才日后再犯糊涂。”
阴差阳错?
送错了?
留着做个样子?
这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华妃脸上。
原来不是天大的惊喜,是一场天大的乌龙,一个天大的笑话!
她成了整个紫禁城的笑话!
她能想象到,此刻景仁宫的皇后,碎玉轩的甄嬛,会是怎样一副看好戏的嘴脸!
“……颂芝。”她的声音干涩发颤,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奴婢在。”
“把那件衣服,还回去。”
“是,娘娘……”颂芝的声音都在抖。
那太监还在喋喋不休地道着喜,仿佛没看见华妃那张死人般的脸:“娘娘您是本朝第一位贵妃,又是唯一的一位,已是泼天的恩宠了。您母家军功赫赫,自身又得皇上盛宠,还掌着协理六宫的大权,何愁将来不能更进一步?若再添个小皇子,那皇贵妃之位,还不是指日可待?”
华妃一个字都听不进去了。
她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滚。
殿内很快只剩下她和颂芝两人。
“本宫原以为……原以为……”她咬着牙,眼圈通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是本宫痴心妄想了!”
颂芝“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
华妃猛地站起身,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在殿内来回踱步,金丝绣线的裙摆扫过地上的瓷器碎片,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皇后……甄嬛……一定是她们!一定是她们在背后搞鬼!本宫的好日子,就是她们给搅合了!”
就在这时,周宁海在殿外硬着头皮通报。
“娘娘,莞嫔娘娘差人送了东西来。”
“让她滚!”华妃怒吼。
周宁海的声音顿了顿,还是传了进来:“送来的是一碟冰镇马蹄丁,说是……说是给娘娘消暑贺喜的。”
贺喜?
华妃怒极反笑,笑声尖锐而凄厉。
她这个时候送东西来,哪里是贺喜,分明是往她心口上捅刀子,是来看她笑话的!
“好,好一个甄嬛!”华妃眼底迸出淬毒般的寒光,“她以为本宫就这么倒了?做梦!”
她猛地停下脚步,看向殿门的方向,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