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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妙青站起身,走到敬妃面前,抬手,替她将鬓边一缕散乱的碎发拢到耳后。

“年妃这一招,看着又急又狠,其实蠢得很。”

敬妃愣愣地望着她,眼里布满血丝,一片茫然。

孙妙青扶着她重新坐下,声音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镇定。

“她太心急了。”

“这故事编得太满,太巧,反而处处都是漏洞。”

“我问你,赵财海贪墨,内务府账目亏空,这是不是真的?”

敬妃下意识地点头。

“我们查账,是不是皇上亲口允的,皇后亲手交的差事?”

敬妃又点了点头。

“那不就结了。”

孙妙青的唇角,牵起一个冷峭的弧度。

“赵财海是条狗,可他也是条已经证明了会偷吃的狗。”

“年妃想把他洗成一条被冤枉的忠犬,她忘了,这狗脖子上的链子,当初是皇上亲自给拴上去的。”

“她把事情闹得人尽皆知,把皇后、齐妃、你我,全都拖下这潭浑水。”

“皇上是多疑,可他不是傻子。”

“他只会觉得,这后宫太乱了。”

“乱到有人敢在他眼皮子底下,演这么一出栽赃嫁祸、反咬一口的泼天大戏。咱们刚接手查账,之前的烂摊子和咱们有什么关系?”

孙妙青顿了顿,继续道:“年妃之所以这么干,一是想借此打落我们,好重新回到皇上视野里,你算算,皇上多久没踏足翊坤宫了?”

“二是给她自己之前掌管宫权时留下的亏空,找个了结。把脏水全泼到我们身上,她就干净了。”

敬妃听着她的分析,那颗狂跳到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的心,总算稍稍落回了原处。

可她脸上依旧是化不开的绝望。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人言可畏……我们现在,要如何自证清白?”

“谁说我们要自证了?”孙妙青忽然反问,“又不是我们做的,乱什么手脚。”

她转过头,看向一旁早就吓得缩在角落,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件摆设的小卓子。

“去养心殿候着。”

小卓子一个激灵,连忙躬身领命。

“记住,别求见,也别说咱们宫里出了任何事。”

孙妙青的吩咐,让小卓子和敬妃都彻底懵了。

不求见?

不说事?

那去养心殿做什么?当门神罚站吗?

“若是苏总管问起,”孙妙青顿了顿,语气忽然变得格外轻松,甚至带上了一丝慵懒的笑意,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

“你就说,本宫昨儿夜里做了个梦,梦见吃烤鸭了。”

“馋得厉害。”

“就想吃城南福满楼的那一口,问他能不能行个方便,替本宫跟皇上递个话,看看万岁爷能不能恩准。”

“……”

暖阁里,陷入了绝对的死寂。

比刚才象牙梳落地时,还要寂静。

小卓子张大了嘴,眼珠子都不会转了,他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被吓出了幻听。

敬妃更是用一种看疯子般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孙妙青。

都火烧眉毛了!

整个后宫都在等着看她们怎么死!

她……她竟然还想着吃烤鸭?

“还愣着干什么?”孙妙青淡淡瞥了小卓子一眼,“快去。”

“……嗻。”

小卓子魂不守舍地应了一声,整个人像是踩在棉花上,晕晕乎乎地退了出去。

敬妃看着孙妙青,嘴唇颤抖了半天,才终于挤出自己的声音。

“妹妹,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不是……”

你是不是疯了?

孙妙青没有回答她。

她只是重新坐了下来,捡起那支刚刚被她放下的珠花。

对着光洁的铜镜,慢条斯理地,将那支珠花稳稳插进自己乌黑如瀑的发间。

镜中的女子,眉眼宁静。

唇边,甚至还噙着一分若有若无的笑意。

仿佛外面那场足以掀翻后宫、让她和敬妃万劫不复的风暴,于她而言,不过是窗外一场无足轻重的春雨。

敬妃看着她,看着她那双平静到可怕的眼睛。

心里那股子深入骨髓的恐惧,竟慢慢被一种更为强烈的、无法言喻的震撼所取代。

她忽然明白了。

孙妙青不是疯了。

这是在赌,赌她在皇上心里的分量,究竟重到了何种地步。

敬妃瘫坐回椅子上,手脚依旧冰凉,心跳却诡异地平复了下来。

她不明白了。

她也看不懂。

但她知道,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嘴,安安静静地坐在这里,看着孙妙青唱完这出她连戏台子都看不清的大戏。

暖阁里,安静得可怕。

春喜已经收拾了地上的碎梳子,垂手站在一旁,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孙妙青竟真的拿起一卷诗集,翻看了起来。

那份闲适,让这满室的恐慌与焦灼,都显得像个笑话。

***

养心殿。

殿内气氛凝重如铁,压得人喘不过气。

地上跪着好几个内务府和慎刑司的管事太监,一个个身体抖得筛糠似的,头都不敢抬。

皇上坐在龙椅上,面色阴沉,手里捏着一串佛珠。

那佛珠在他指间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发出“哒哒”的轻响,每一声都像重锤,狠狠敲在殿中人的心上。

苏培盛站在一旁,腰比平时弯得更低,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尊没有气息的木雕。

从一大早开始,各路消息就没断过。

赵财海在慎刑司门口喊冤,指控慧嫔与敬妃联手构陷中宫。

翊坤宫的年妃派人来报,说有“忠仆”揭发惊天阴谋,愿为皇上清君侧。

景仁宫那边,皇后气得当场晕了过去,太医进进出出。

齐妃在自己宫里又哭又闹,赌咒发誓说自己是被冤枉的。

整个后宫,鸡飞狗跳,彻底乱成了一锅粥。

皇上的脸色,也从最初的震怒,变成了此刻的阴郁。

他信赵财海吗?一个贪墨的奴才,嘴里能有几句实话?

可他信慧嫔和敬妃吗?一个新宠,一个旧人,联手查账,当真就一点私心都没有?

年妃呢?是真心主持公道,还是趁机搅混水,好坐收渔翁之利?她自己掌宫权时,手脚就干净吗?

还有皇后,一出事就病倒,这病得可真是时候。

环环相扣,人人喊冤。

这出戏,唱得太精彩了。精彩到让他这个天下之主,都快成了被蒙在鼓里的傻子。

“都给朕滚出去!”

皇上猛地将手里的佛珠砸在御案上,珠串应声而断,玉石噼里啪啦滚了一地。

底下跪着的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他和苏培盛。

皇上胸口剧烈起伏,抬手用力揉着发胀的额角。

“苏培盛。”

“奴才在。”

“春熙殿和咸福宫,有什么动静?”

苏培盛心里一紧,连忙回话:“回皇上,咸福宫的敬妃娘娘一早就去了春熙殿,到现在还没出来。春熙殿……春熙殿没什么动静,宫门紧闭,跟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没动静?”皇上冷笑一声,“她们倒是沉得住气。”

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哭不闹,不派人来喊冤辩解,反倒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

这是心虚,还是有恃无恐?

就在这时,殿外一个小太监蹑手蹑脚地进来,在苏培盛耳边飞快地低语了几句。

苏培盛的表情,瞬间变得十分古怪。

他看看皇上铁青的脸,又想想刚才小太监的话,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上前一步。

“皇上……”

“又怎么了?”皇上的语气里满是不耐。

苏培盛的腰弯得更低,声音都有些发虚:“那个……春熙殿的小卓子,在殿外候着。”

皇上眉峰一蹙:“她终于坐不住了?让他进来回话。”

“不是……”苏培盛的头几乎要埋进胸口里,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小卓子说,他不是来求见的,也不是来回事的。”

“嗯?”

苏培盛心一横,把心里的惊疑都压下去,用一种尽可能平稳的语调,复述着小卓子的话。

“他说……慧嫔娘娘昨儿夜里做了个梦,梦见吃烤鸭了,馋得厉害。”

“就想吃城南福满楼的那一口,特地让奴才来问问奴才,能不能行个方便,替娘娘跟您递个话,看看……看看万岁爷您,能不能恩准。”

话音落下。

养心殿里,陷入了一种比刚才更加诡异的寂静。

皇上脸上的阴郁、震怒、烦躁,瞬间凝固了。

他愣在那里,好半天,才像是要确认自己没听错似的,又问了一遍。

“你说什么?”

苏培盛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这次,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得离谱。

满宫的人都以为慧嫔和敬妃马上就要大祸临头,身败名裂。

结果,人家正主儿,在想着吃烤鸭?

皇上听完,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定定地看着御案上那摊狼藉,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苏培盛的后背都渗出了冷汗。

皇上忽然笑了。

不是冷笑,不是怒极反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几分无奈和纵容的低笑,笑声越来越大,最后竟是畅快地笑出了声。

“呵……这个慧嫔。”

他摇了摇头,那神情,像是在看一个任性胡闹,却又偏偏拿她毫无办法的孩子。

年妃把戏台子搭得天大,锣鼓敲得震天响,想把所有人都拉上台,唱一出你死我活的大戏。

结果慧嫔直接掀了桌子,说她不唱了,她要回家吃饭。

这一下,反倒显得年妃像个上蹿下跳、声嘶力竭的疯婆子。

“有意思。”

皇上重新坐直了身子,眼底的阴霾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好戏的兴味。

“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他看向苏培盛。

“去传旨。”

苏培盛连忙躬身:“嗻。”

“告诉赵财海,他的冤屈,朕知道了。让他滚回内务府。”

苏培盛心里一哆嗦。

不罚,也不审,还让他回内务府?这是把一条疯狗又放回了笼子里,随时准备再放出来咬人啊!

皇上没理会他的疑惑,继续吩咐。

“告诉年妃,她深明大义,为朕分忧,朕心甚慰。赏她一对东珠,让她在宫里好生歇着,别累着了。过段时间朕就去看她。”

苏培盛心里咯噔一下。

明赏暗罚!这是让年妃禁足了!那句“过段时间”,只怕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告诉皇后,让她安心养病,六宫之事实在劳心费力,以后就不必操心了。”

苏培盛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打湿。

这是……收权了?皇后这次装病,可是亏大了!

皇上看着他,慢悠悠地,说出了最后一道旨意。

他顿了顿,唇角那抹笑意,愈发深了。

“再去告诉慧嫔。”

“福满楼的烤鸭太油腻,天冷,吃了不克化。”

“朕的小厨房里,新得了一只上好的填鸭,手艺比福满楼还好。”

“摆驾春熙殿。”

“朕,亲自去陪她吃。”

……

苏培盛尖细绵长的传旨声,像一把锋利的剪刀,轻轻戳破了春熙殿内那层紧绷到极致的死寂。

敬妃还维持着那个失魂落魄的姿势,呆呆地坐在软榻上。

她听见了。

她听见苏培盛说,赵财海回到内务府。她心头一沉,完了。

她听见苏培盛说,赏赐年妃,让她好生歇着。她脑中一懵,这是什么意思?

她听见苏培盛说,皇后以后不必操劳六宫之事。她彻底傻了,这……这是收了皇后的权?

最后,她听见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皇上口谕,摆驾春熙殿——”

敬妃猛地抬起头,那双失焦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殿外,仿佛要将那个传旨的太监看穿。

她看到了孙妙青。

孙妙青正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不紧不慢,仿佛刚才听到的,不过是问她晚膳想吃什么。

敬妃的嘴唇哆嗦着,看着孙妙青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从心底最深处冒了出来。

她不是在赌。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会赢。

孙妙青正对着铜镜,慢悠悠地调整着发间那支珠花的位置,仿佛刚才听到的,不过是苏培盛在说今晚月色不错。

“妹妹……”

敬妃的嘴唇哆嗦着,发出的声音干涩无比。

“你……你……”

她想问,你怎么敢。

她更想问,你怎么知道皇上一定会是这个反应。

孙妙青终于调整好了珠花,从镜中看向她,唇边那抹笑意,真实了几分。

“姐姐,还愣着做什么?”

“皇上要来了,总不能让他看见咱们这副愁云惨雾的样子。”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

“春喜,去小厨房看看,备几样爽口的配菜,再温一壶上好的果子酒。”

“小卓子,去殿外迎着,机灵点。”

春喜和小卓子两人,像是刚从梦里被一盆冷水泼醒。

一个激灵,脸上那股子快要哭出来的惊恐,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茫然的狂喜所取代。

“嗻!奴婢这就去!”

“奴才遵旨!”

两人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跑了出去,脚步都带着几分虚浮,生怕这是个一碰就碎的美梦。

暖阁里,又只剩下了她们二人。

敬妃看着孙妙青那张平静得过分的脸,一股寒意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竟比刚才被年妃构陷时,还要强烈百倍。

她忽然觉得,自己不是坐在春熙殿。

而是坐在一座深不见底的悬崖边上。

而孙妙青,就是那个蒙着眼,在悬崖边上走钢索的人。

她走过去了。

可自己这个看客,已经吓得丢了半条命。

“我们……赢了?”

敬妃的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不真实感。

“不。”

孙妙青摇了摇头,走到她身边,重新为她斟满了一杯热茶,亲手递到她手里。

“不是我们赢了。”

她的声音很轻。

“是皇上,不想让年妃赢。”

敬妃端着茶盏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是啊。

皇上是多疑,可他更是帝王。

年妃把戏台子搭得这么大,把后宫所有人都算计了进去,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揭露黑幕、拨乱反正的忠臣。

她演得太好了。

好到让皇上这个真正的戏台主人,都快成了她戏里的配角。

皇上怎么会容忍?

所以,他亲手拆了年妃的台子。

敬妃想通了这一层,只觉得后背的冷汗,又冒出了一层。

她看着孙妙青,这个比自己小了十几岁的女子。

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

不多时,养心殿的御驾,便浩浩荡荡地到了春熙殿外。

皇上没穿龙袍,只着了一身玄色的常服,更显得身姿挺拔,眉目深邃。

他一进暖阁,视线便落在了孙妙青身上。

孙妙青和敬妃,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

“都起来吧。”

皇上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他走到主位上坐下,苏培盛立刻带着御膳房的人,流水似的将食盒捧了进来。

不过片刻,一张小巧的紫檀木桌上,就摆好了一整套烤鸭宴。

片得薄厚均匀的鸭肉,配着青翠的黄瓜条、嫩白的葱丝,还有那一小碟甜糯的面酱,香气瞬间溢满了整个暖阁。

皇上拿起筷子,却没有先动,只是看着孙妙青。

“朕听说,有人馋得连天大的冤屈都顾不上了?”

这话问得轻飘飘。

却让一旁的敬妃心头猛地一缩,刚放下的心又悬到了嗓子眼。

孙妙青却笑了。

她亲自上前,拿起一张薄如蝉翼的荷叶饼,用筷子夹了三片带着脆皮的鸭肉,又配上葱丝黄瓜,细细地卷好,双手奉到皇上面前。

“回皇上,不是臣妾不顾冤屈。”

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带着几分娇嗔。

“是臣妾想着,这天大的冤屈,有皇上这片天给顶着,塌不下来。”

“可这福满楼的烤鸭,要是错过了时令,那可就真吃不着了。”

“天大的事,也大不过皇上您让臣妾吃好喝好呀。”

“噗。”

皇上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接过那只鸭肉卷,咬了一大口,慢慢地嚼着,眼底的阴霾散去,浮现出几分真实的笑意。

“你这张嘴,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他瞥了一眼旁边坐立不安的敬妃。

“敬妃,你也吃。今日这事,把你吓着了。”

敬妃连忙起身:“臣妾不敢。”

“坐下。”

皇上的语气不容拒绝。

“朕让你们吃,你们就吃。”

一顿饭,吃得诡异又和谐。

皇上仿佛真的只是来吃一顿便饭,绝口不提宫里那些风波。

他只和孙妙青聊着闲话,问她新得的诗集看得如何了,又问她殿里的茉莉花养得怎么样。

孙妙青也都一一答了,那份从容自在,仿佛她真的只是在陪丈夫用一顿寻常的晚餐。

只有敬妃,食不下咽,如坐针毡。

她偷偷看着皇上。

皇上的神情很放松,嘴角甚至带着笑。

可敬妃却能感觉到,在那份放松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帝王之威。

他越是这样云淡风轻,就说明,他心里那把火,烧得越旺。

年妃,皇后,齐妃……

这后宫,要变天了。

一餐饭用尽,宫人撤下了杯盘,重新奉上热茶。

皇上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终于开口。

他问了第一句关于正事的话。

“赵财海,你打算怎么处置?”

暖阁里的空气,瞬间又凝重起来。

敬妃屏住了呼吸。

孙妙青垂着眼,声音依旧是温温柔柔的。

“臣妾不知。”

“哦?”

皇上挑了挑眉,眼中兴味更浓。

“他是内务府总管,是皇上的奴才,贪墨也好,诬告也罢,如何处置,自然都由皇上圣裁。”

孙妙青抬起头,迎上皇上的视线,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坦荡得没有半分杂质。

“臣妾只知道,狗一旦学会了反咬第一个主子,就再也喂不熟了。”

皇上看着她,看了许久。

然后,他笑了。

“说得好。”

他放下茶盏,看向孙妙青,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赞赏。

“这次委屈你了。”

孙妙青先没回答,而是起身,走到皇上身后,伸出纤纤玉手,力道适中地为他按揉起额角。

“皇上日理万机,臣妾看您颇为疲惫,这才是最让人心疼的。能为皇上分忧,是臣妾的福分,哪里谈得上委屈。”

她的声音温软,动作轻柔,让皇上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他闭上眼,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安宁,片刻后,才缓缓开口。

“苏培盛。”

“奴才在。”

“传朕旨意,六阿哥周岁,赏春熙殿黄金百两,东珠十斛,锦缎百匹。”

敬妃在一旁听得心头一跳。

这赏赐,不可谓不重。

皇上睁开眼,握住孙妙青的手,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话锋却是一转。

“皇后凤体违和,不堪劳心。即日起,六宫事宜,不必再费心了,安心在景仁宫静养吧。”

“宫中不可一日无人主事。这协理六宫之权,便交由敬妃与慧嫔,共同掌管。”

敬妃猛地抬头,看向皇上,又看看身边一脸平静的孙妙青,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她和慧嫔,共同掌管六宫?

皇上看着她那副呆住的模样,又看了看孙妙青那云淡风轻的样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当真是有趣。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孙妙青。

“朕也乏了,该回去了。”

他没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去。

直到那明黄的衣角消失在殿门外,敬妃才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瘫软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她看着孙妙青,看着这个从头到尾都智珠在握的女子。

此刻,她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后宫的天,不是要变了。

是已经被这个慧嫔,亲手给换了一片。

***

碎玉轩里,一群斑斓的蝴蝶在剔透的琉璃瓶中扑腾着翅膀,给这萧瑟的初冬添了唯一一抹活色。

窗外寒风呼啸,殿内却因烧着炭盆而温暖如春。

甄嬛静静看着那群蝴蝶,开口道:“天冷了,过两天内务府该送过冬的东西来了。流珠,你去告诉姜总管,咱们宫里那些绸缎衣料都不要,全换成上好的银骨炭,炭盆也要多备几个。”

流珠脆生生地应下:“是,小主!奴婢这就去!”

她一边说,一边压低了声音,脸上是藏不住的兴奋:“那姜总算没有忘恩,晓得知恩图报。咱们宫里想要些什么,但凡他能做主的,都会给咱送来的。”

崔槿汐端着茶走过来,闻言轻轻咳了一声:“就你话多。如今宫里不比往日,慧嫔娘娘和敬妃娘娘共理六宫,内务府的人都是人精,知道该怎么做事。”

她这话虽是敲打,眼底却也有一丝快意。年妃倒了,她们这些曾被欺压的人,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甄嬛接过茶盏,指尖点了点琉璃瓶:“另外,再让他多送些新鲜的水仙和梅花来。”

流珠一愣:“小主,这天寒地冻的……”

“暖阁里要多用炭火,”甄嬛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你每日三次,亲自送鲜花进去,供这些小东西采食花粉。”

崔槿汐心领神会,立刻躬身:“小主放心,此事奴婢一定亲力亲为,绝不假手他人。”

甄嬛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问:“我要的衣裳做好了吗?”

“做好了!快去拿来给小主瞧瞧!”

很快,一个宫女捧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斗篷进来。斗篷展开,是一片清亮干净的天水碧色,在昏黄的烛光下,像一汪流动的湖水。

“是我要的,就是这个颜色。”甄嬛伸出手,轻轻抚过那柔软的料子,指尖传来细腻的触感。

外头,是人人自危、风声鹤唳的紫禁城。皇后被收了权,年妃被禁了足,新晋协理六宫的慧嫔和敬妃风头无两。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几座最尊贵的宫殿上。

没有人会注意到,她这小小的碎玉轩里,正悄悄准备着一个怎样绚烂的春天。

甄嬛看着那件天水碧的斗篷,唇角逸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

她要等的,是那一个大雪纷飞、红梅盛开的日子。

存菊堂的暖炉烧得再旺,也驱不散沈眉庄心底的寒意。直到踏入碎玉轩,那股子扑面而来的、夹杂着水仙清芬的暖气,才让她紧绷了一路的肩膀稍稍松弛下来。

甄嬛正临窗坐着,手里拿着一件天水碧色的斗篷,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细细地看。她身后的琉璃瓶里,几只斑斓的蝴蝶正围着一枝新插的梅花打转,给这沉寂的宫室添了唯一的活气。

“外头天寒地冻的,你这里倒跟春天似的。”沈眉庄走过去,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斗篷上,微微一怔,“你……终于肯打扮自己了?”

这几个月,甄嬛素服简钗,整个人都像蒙了一层灰。

甄嬛没有抬头,指尖轻轻抚过那柔软顺滑的料子。“是啊,想通了。”

她放下斗篷,抬眼看向沈眉庄,那双曾如一泓秋水的眸子,如今像是淬了火,又被冰镇过,亮得惊人。

“从前素服,一是为我那无缘的孩子,尽一尽额娘的心意。二来,”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个极淡的、带着自嘲的弧度,“也是为我那颗死了的心。既无悦己者,何必为他容。”

沈眉庄心头一酸,握住她的手:“傻妹妹,都过去了。”

“是过去了。”甄嬛反手回握住她,眼神却越过她,看向了殿外那片灰蒙蒙的天。“姐姐,你听说了吗?慧嫔和敬妃,如今共理六宫了。”

“何止是听说,”沈眉庄压低了声音,语气复杂,“旨意都下了。皇后被收了权,年妃禁足翊坤宫,赵财海那个狗奴才,竟然毫发无伤地回了内务府……这一桩桩一件件,快得让人喘不过气。”

她看着甄嬛,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是为了这个?”

“是,也不是。”甄嬛站起身,将那件天水碧的斗篷披在身上。那清亮的颜色,瞬间将她苍白的脸色衬得如玉生辉。

她走到铜镜前,静静地看着镜中的自己。

“慧嫔这一手,真是高明。所有人都以为她要被年妃那盆脏水溺死,她不是在赌皇上的心,她是在告诉皇上——这后宫,得皇帝说了才算。”

“她赢了,赢得干脆利落。”

甄嬛转过身,看着沈眉庄,一字一句道:“她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这宫里,一味地退让和伤心,只会让自己烂在泥里。要想活下去,要想不被人踩在脚下,就得往上爬。”

“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

沈眉庄看着她眼底重新燃起的火光,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她非但没有劝,反而上前一步,替甄嬛理了理斗篷的领口。

“既有此心,事不宜迟。”她的声音里,是全然的、不加掩饰的支持,“慧嫔能做到的,你未必不能。你比她,更懂皇上的心。”

甄嬛笑了,那是风波之后,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

“姐姐说得对。”她指了指那瓶里的蝴蝶,“这几日天冷,我让小允子他们多备了银骨炭,又让流朱去内务府要了最新鲜的花。只等一个大雪天。”

“我要让他知道,这宫里,不止有一个慧嫔。还有一个甄嬛。”

她要的,是让那个男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再看她一眼。

“你需要我做什么?”沈眉庄问得直接。

甄嬛拉着她坐下,亲自为她倒了杯热茶。

“姐姐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好好地,看着我。”

她端起茶盏,吹了吹热气,眸光沉静。

“看我如何,一步一步,把属于我们的东西,都拿回来。”

***

翊坤宫,像一座冰窖。

炭火明明烧得极旺,寒气却从地砖的每一条缝隙里钻出来,丝丝缕缕,缠上人的脚踝,往骨头里渗。

那对由苏培盛亲手送来的东珠,就那么摆在桌上。

光泽圆润,硕大无朋。

像两只死不瞑目的眼睛,嘲讽地盯着殿内的一切。

年妃伏在案前,死死攥着一杆紫毫笔。

笔尖在宣纸上划出刺耳的刮擦声,力道大得仿佛下一瞬就要戳穿纸背。

“翊坤宫臣妾年氏,遇事焦躁,轻重有失……”

每一个字,都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血沫。

这是陈情书。

是认罪书。

更是她年世兰这辈子,洗不掉的耻辱。

“啪。”

一滴浓墨,毫无征兆地砸下,污了整洁的纸面。

她烦躁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狠狠砸在脚下。

颂芝端着手炉走进来,殿内的死寂让她脚步一滞。

她看到年妃的模样,低声劝慰:“娘娘,您为了皇上,真是委曲求全了。”

“委曲求全?”

年妃没有抬头。

她只觉得这个词,是她听过最好笑的笑话。

“本宫只想让皇上看在多年情分上,别真把本宫撂在这儿,活活冻死。”

颂芝连忙上前替她换了张新纸,一边磨墨,一边天真地试图安慰。

“娘娘别急,皇上只是一时生气。奴婢听说,碎玉轩那位也失宠了,皇上许久没召见过她。可见再得宠,也有失意的时候,终究是比不过娘娘您的。”

“莞嫔?”

年妃猛地抬起头。

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凤眼里,燃着两簇骇人的火光。

“一个早就失了宠的贱人,也配跟本宫相提并论?”

她像是被这句话彻底引爆。

“你眼瞎了吗!”

“现在得意的是谁!”

“是春熙殿那个贱妇!是孙妙青!”

一想到这个名字,她胸口就堵得发痛,几乎喘不过气。

“烤鸭!”

“就因为她一句想吃烤鸭!”

“本宫机关算尽,把皇后都拉下了水,把整个后宫搅得天翻地覆!”

“结果呢?”

“结果皇上信了她!跑去陪她吃烤鸭了!”

“本宫倒成了那个上蹿下跳,不成体统的疯子!”

“凭什么!”

她猛地一挥手,桌上那只装着东珠的锦盒被狠狠扫落在地。

两颗价值连城的珠子骨碌碌滚到了墙角,沾满了灰尘,光华尽失。

“扑通!”

颂芝吓得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凉的金砖,身体抖成一团。

整个翊坤宫,只剩下年妃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声。

许久。

那声音渐渐平复。

年妃看着一地狼藉,眼中的疯狂火焰熄灭了,沉淀为一片黑洞般的死寂。

她走回案前,重新拿起一杆新笔,蘸饱了墨。

这一次,她下笔极稳,极静。

每一个字都写得工工整整,透着一股令人心头发寒的卑微顺从。

写完,她仔细吹干墨迹,将信纸叠好,放入信封。

“颂芝。”

她的声音很轻,很平。

“奴婢……奴婢在。”颂芝颤抖着爬起来。

年妃将信递给她。

“把这个,亲手交给苏培盛。”

她停顿了一下,唇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另外。”

“去告诉内务府。”

“就说本宫近来身子不适,闻不得半点荤腥。”

“尤其……”

“厌恶鸭子的味道。”

“从今往后,翊坤宫的膳食里,不得再出现此物。”

***

敬妃一夜没睡。

她就那么睁着眼,在殿里枯坐到天亮。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昨天发生的一切,每一幕都像惊雷,炸得她心肝俱裂。

从年妃发难,到孙妙青要吃烤鸭,再到皇上亲临,最后是那道协理六宫的旨意……

她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从万丈深渊里猛地拎起,又被不由分说地推上了一座云雾缭绕、摇摇欲坠的高台。

直到如意领着宫人进来布早膳,那食物的香气才把她飘荡的魂魄拉回了一点。

碎玉轩的小厨房里,暖意融融,乌鸡汤的香气霸道地驱散了窗外渗进来的寒气。

流珠正蹲在小炉子前,拿着一把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嘴里念念有词。

“还不够烂,再炖炖。这乌鸡老得怕是见过先帝爷,不多用文火煨着,小主哪里嚼得动。”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揭开锅盖一角,往里头又添了两颗红枣和几根黄芪。

“小主脸色不好,得多补补。”

不远处的桌边,佩儿正对着一盏剔透的琉璃瓶发愁。瓶子里,几只斑斓的蝴蝶正无精打采地趴在枝上。

“流珠姐姐,你别光顾着你的汤了,快帮我把这瓶子往前挪挪,离炭盆近些。”

佩儿急得跺脚:“我的小姑奶奶,这要是冻坏了,小主的心血可就白费了!”

流珠头也不抬,哼了一声:“知道了,皇帝不急太监急。小主的身子是根本,你那些花蝴蝶是锦上添花。根基都没养好,添什么花?”

她拿火钳拨了拨炭火,撇撇嘴:“再说了,内务府那帮人,送来的银骨炭都带着潮气,点起来一股子烟。我这炉子能烧旺,全靠我这点本事。”

佩儿被她噎得说不出话,只好自己费劲地把那沉甸甸的琉璃瓶往暖和地方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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