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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贵人抱着温宜踏入翊坤宫时,殿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地上新扫过,可那股子玉石俱焚的暴烈气息,仿佛还嵌在殿内的梁柱里,久久不散。

华贵妃褪去了那身招摇的石榴红。

她换了件素净的银红宫装,静坐在窗边榻上,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玉雕。

曹贵人示意乳母将温宜抱上前,自己则放轻了呼吸。

“华额娘……”

温宜奶声奶气的一声呼唤,小手努力伸向华贵妃。

华贵妃僵硬的身子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缓缓转过头,那双总是燃着烈火的凤眼,此刻只剩下一片死灰。

“娘娘,”曹贵人敛衽行礼,声音压得极低,透着小心翼翼的温顺,“您凤体要紧,若为这点事气坏了身子,岂不是遂了小人的意,让他们看尽了笑话?”

华手没有回应,只是抬手,示意温宜坐到自己身边。

曹贵人一看便知,这话,华贵妃听进去了。

她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更低:“娘娘,其实皇上也有皇上的难处。皇贵妃之上,便是中宫皇后。皇上既要顾忌景仁宫的体面,更要看寿康宫里皇太后的眼色。如今这贵妃之位,已是本朝独一份的恩宠,足见皇上心里,最疼的还是娘娘您。”

这话句句都说进了华贵妃的心坎里。

她最在意的,最愤恨的,都被曹贵人三言两语点明了。

是啊,皇上心里是有她的。

若不是那帮贱人在背后搬弄是非,皇上怎么会让她受这般天大的委屈?

华贵妃一下一下抚着温宜柔软的头发,过了许久,喉咙里才挤出一声笑,充满了自嘲。

“原是本宫……想得太美了。”

曹贵人立刻接话:“娘娘千万别如此想。您圣宠在身,年大将军又在外立下不世之功,这贵妃之位,本就是您应得的。只是……”

她话锋一转,语气里添了恰到好处的愤慨。

“只是这宫里总有那么些见不得人好的东西,惯会在背后煽风点火,使阴损绊子。这会儿,指不定在哪里偷着乐呢。”

这一句话,就将华贵妃心头那点将熄的余烬,重新吹成了燎原之火。

“皇后……甄嬛!”

华贵妃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名字,眼中的恨意浓稠得像是要滴下来。

“本宫就知道是她们!除了她们,还能有谁!”

曹贵人垂下眼帘,遮住了眸中的算计:“皇后娘娘是中宫,暂且不论。可那位莞嫔……听说皇上一出养心殿,就直接去了碎玉轩,陪着她秉烛夜读了半宿呢。”

“看书?”

华贵妃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声尖利得刺耳。

“好一个会勾引人的狐媚子!年家在前线为他江山浴血拼杀,她倒好,在后宫陪着皇上风花雪月,就想把这泼天的功劳给轻飘飘地抹了去!”

她霍然起身,在殿内来回踱步,银红色的裙摆在地砖上滑过,带起一阵没有温度的风。

“好!好一个甄嬛!好一个碎玉轩!”

华贵妃眼底凶光毕现。

“她以为这样,本宫就倒了?她做梦!”

“本宫绝不会放过她!”

她的脚步一顿,猛地转向曹贵人,一个残酷的念头,让她嘴角缓缓上扬。

“你不是总说,莞嫔肚子里那块肉,碍眼得很吗?”

曹贵人的心重重一跳,抬头撞进华贵妃满是疯狂的眼底。

华贵妃缓缓坐回榻上,伸手将温宜紧紧揽进怀里,一下下轻拍着女孩的背。

她的动作看似温柔,嗓音里却听不出一丝暖意。

“去,把那东西给本宫端进来。”

她停顿片刻,视线转向曹贵人,一字一顿,犹如金石相击。

“还有,去传话给本宫的哥哥,就说莞嫔的父亲甄远道,在朝中培植私人势力,意图不轨!让哥哥寻个由头,在朝堂上,给本宫狠狠地参他一本!”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

既然动不了她本人,那就先断她的根,毁她的家人!

***

沈眉庄踏入碎玉轩时,甄嬛正倚在窗边。

流珠和佩儿小心地将几盆新开的茉莉搬进来,那清雅的香气,似乎想冲淡宫里令人窒息的血腥味。

“这天热起来,摆些茉莉,闻着也清心。”

甄嬛见她来了,笑着招手。

“姐姐来得正好,快来坐。”

沈眉庄的脸色算不上好,坐下后,连茶都顾不上喝,径直开口。

“翊坤宫那位,封了贵妃。”

她的语气平淡,没有波澜,可眼底深处那点嘲弄,却怎么也藏不住。

甄嬛示意流珠上了新沏的君山银针,亲自递到她手边。

“姐姐听说了?我还以为,这会儿该是满宫的人都去翊坤宫道贺呢。”

“贺喜?”

沈眉庄发出一声短促的冷哼,像是在嘲笑这个词本身。

“可她到底还是贵妃。”

沈眉庄的眉头死死拧在一起,那股散不去的郁气又涌了上来。

“位份尊贵,协理六宫,她哥哥在外手握重兵,她在宫里依旧能横着走。”

她盯着眼前的虚空,声音里透着绝望。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甄嬛静静地看着她,轻声问:“姐姐,你近来……对皇上似乎愈发冷淡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沈眉庄的痛处。

她猛地抬眼,目光里全是积压已久的愤懑与寒心。

“要我怎样?再去向他摇尾乞怜,献媚争宠吗?”

她笑了,笑声里满是自嘲与疲惫。

“嬛儿,你不是我,你不懂。”

“皇上对我,不过是兴致来了招之则来,兴致去了挥之则去。那点所谓的情分,薄得像窗户纸,风一吹就散了。”

她端起茶杯,触手一片冰凉。

“我算是看透了,与其去争那点镜花水月,不如守着自己的本心,活得自在些。”

“自在?”

甄嬛的声音也沉了下去。

“姐姐,这宫里哪里有真正的自在?”

“越是无宠无幸,便越是任人拿捏。你被禁足,我被人构陷,哪一次不是因为我们身后不够安稳?”

“你是亲身经历过的人,这些道理,难道还要我掰开揉碎了说给你听吗?”

沈眉庄被问得哑口无言,捏着茶杯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甄嬛放缓了语调,拉住她的手。

“姐姐,我不是要你委曲求全,更不是要你去争什么虚无缥缈的情爱。”

“我只是希望你好好的,我们能好好的。”

“在这吃人的后宫里,皇上的恩宠就是我们最大的护身符。有它在,旁人就不敢轻易动我们分毫。”

沈眉庄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掩住了眸中的水光。

许久,她才低低地开口,声音发涩。

“可我……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那道坎,是无凭无据的猜忌,是彻骨的失望,是碎了一地的真心。

甄嬛看着她倔强的侧脸,心中轻叹,话锋陡然一转。

“姐姐,你当真以为,皇上是真的宠爱年氏吗?”

沈眉庄愕然抬头。

甄嬛凑近了些,声音压到只有两人能听见。

“前几日,我与皇上说起《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

“皇上说,多行不义,必自毙。”

沈眉庄的呼吸骤然停滞,眼中的冰封与死寂,终于被这句话砸开一道裂缝。

“姐姐,”甄嬛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皇上不是看不见,他只是在等。”

“等年家的势,涨到最高,涨到无人可及。”

“等年羹尧的恶,积到最满,积到天理难容。”

“然后,再一击毙命。”

殿内静得可怕,只有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

沈眉庄怔怔地看着甄嬛,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眼中的寒冰,终于开始融化,透出了一丝颤抖的光。

原来……是这样。

“所以……”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皇贵妃的衣裳,贵妃的册封……全都是皇上故意做的局?”

“是捧杀,也是敲打。”

甄嬛的唇边,逸出一抹冰冷的笑意,带着洞悉一切的清醒。

“皇上在告诉年家,他能给的,随时也能收回来。”

“更是做给我们看的,让我们知道……”

“这火,已经烧起来了。”

****

景仁宫内,今日的请安格外齐整。

也格外安静。

皇后端坐主位,目光淡淡扫过底下众人,最后落在刚晋了位的年氏身上,唇边噙着一抹看不出温度的笑。

“贵妃妹妹来了,快坐。本宫还未及当面恭喜妹妹晋封之喜呢。”

“贵妃”二字,她咬得不轻不重,却让殿内空气紧了几分。

华贵妃抚了抚腕上新得的赤金手镯,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皇后娘娘说笑了,皇上心里有臣妾,这点子事,哪里值得娘娘时时挂在心上。”

这话里的傲慢,让一旁的齐妃撇了撇嘴,神情很是不屑。

皇后仿佛未闻,依旧是那副母仪天下的温婉模样:“皇上心里有你,本宫自然放心。只是妹妹恩宠深厚,也该适时为皇上添一个小皇子才是啊。”

这句话,精准地踩在了华贵妃的痛脚上。

齐妃立刻抓住了机会,高声帮腔:“可不是吗?不过,若只是生个公主,也没什么大意思。”

华贵妃眼神骤冷,视线如冰刃般刮向齐妃。

“齐妃这话可就差了。”

她忽然转头看向孙妙青,脸上竟挤出一丝笑意:“若能生下个像六阿哥这样聪明伶俐的,皇上日日惦记着,那才是母凭子贵。若是生下个呆呆笨笨,不讨皇上喜欢,养在身边反倒是讨人嫌呢。你说是不是,慧嫔?”

瞬间,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孙妙青身上。

孙妙青抱着暖手炉,微微欠身,语气不卑不亢,滴水不漏。

“贵妃娘娘谬赞。臣妾没什么大指望,只盼着弘昼将来,能有三阿哥一半的孝顺知礼,臣妾就心满意足了。”

一句话,既捧了三阿哥,又全了齐妃的颜面,还将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

齐妃的脸色稍霁,却还是不甘心地瞪着华贵妃,嘴里嘟囔了一句:“你……”

“罢了。”

皇后适时开口,打断了她们的交锋。

“孩子是聪明还是愚笨,都要看额娘如何教养。现在最要紧的,是莞嫔这一胎。”

她慈爱地看向甄嬛,目光柔和。

“莞嫔如今可是咱们宫里最有福气的人了。”

甄嬛抚着小腹,柔柔一笑:“皇后娘娘说笑了。其实无论皇子还是公主,臣妾都喜欢。若是能像温宜公主那般乖巧可爱,便是天大的福气了。”

华贵妃闻言,发出一声轻快的笑,那笑声在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齐妃,你听听,连莞嫔都知道,温宜可比你的三阿哥招人疼多了。”

“嫔妾并非此意……”甄嬛连忙解释。

“那你是什么意思?!”

齐妃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了起来,指着甄嬛的鼻子,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你的孩子一来,富察贵人的孩子就没了!你倒好,在这里得了便宜还卖乖!”

“怎么,你克死了富察贵人的孩子,如今还想来诋毁本宫的三阿哥不成?!”

此话一出,满殿俱静。

所有人都惊愕地看着口不择言的齐妃。

皇后端起茶盏,指尖轻抚过杯沿,唇角那抹温婉的笑意未变,眼底却无半分温度,只静静地看着这场闹剧。

***

齐妃被皇后留了下来,殿内的情形如何,已无人关心。

孙妙青携着安陵容的手,不紧不慢地从景仁宫里出来。

午后的日头有些晃眼,她微微眯了眯眼。

不远处的宫墙下,齐妃的大宫女翠果正焦急地来回踱步,一见她们出来,便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往墙根里躲。

孙妙青像是没看见她,只侧过头对安陵容说话。

她的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顺着风,送进了那竖起的耳朵里。

“你瞧,这人啊,一急就容易说胡话。”

安陵容垂着头,手指绞着帕子,轻声应是。

孙妙青轻笑一声,扶了扶发髻上那支小巧的点翠蝶恋花簪,语气里满是过来人的通透。

“要我说,有什么好争的?争来争去,是能把皇上的心牢牢拴住,还是能让旁人高看一眼?”

“到头来,气坏了自己,还平白落人话柄,成了别人手里的一把刀,自己还不知道呢。”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满足。

“我如今只求我的塔斯哈康健长大,他以后安安稳稳做个亲王,离这宫里的是非远远的。皇上念着这份父子情,就总有我一席之地。这心里啊,踏实。”

这话字字句句,都敲在齐妃最在意的地方——三阿哥的前程。

孙妙青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意味深长。

“况且这新人进宫,怀孕生子是无穷无尽的,谁能拦得住?若是光想着没有新孩子来分宠,那得动多少手脚,造多少孽?”

“宫里对子嗣下手可是重罪,万一报应在自己孩子身上,那才叫悔不当初。”

她幽幽叹了口气,目光飘向远处。

“你看四阿哥,真是可怜。好好的一个皇子,就因为生母的缘故,落得如此境地。这孩子若是没了亲娘,落在养母手里,那日子过得还不如冷宫呢!是搓是揉,全看人家心情,哭都没地方哭去。”

说完,她拍了拍安陵容的手背,语重心长。

“倒是妹妹,也该为自己打算了。你年轻,皇上如今又正宠你,这机会千载难逢。赶紧要个孩子,哪怕是个公主,也是自己的骨肉,是傍身的依靠。将来在这宫里,腰杆子也能挺直些。”

这话像是在说给安陵-容听,又像是在说给那墙角的人听,更是说给这深宫里每一个战战兢兢的女人听。

安陵容的脸颊微微泛红,一半是羞,一半是懂了她的深意,低声道:“姐姐教训的是,陵容都记下了。”

孙妙青满意地点点头,正要再说什么,一抬眼,却见敬嫔带着侍女从另一条岔路上走来。

“敬嫔姐姐。”孙妙青立刻笑着迎了上去,福了一福。

敬嫔为人沉静,见是她们,也温和地回了礼:“慧嫔妹妹,和贵人。”

“我正要邀安妹妹去我宫里瞧瞧弘昼呢。”孙妙青的语气里满是为人母的欢喜,“那小家伙最近醒着的时候多,总爱咿咿呀呀地瞧人,有趣得紧。姐姐若是不忙,不如也一道去坐坐,喝杯茶,解解乏?”

敬嫔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柔和的笑意:“也好,许久未见六阿哥,本宫也有些想念。那便叨扰妹妹了。”

“姐姐说的哪里话。”

三人便说说笑笑地一道往春熙殿的方向去了。

只留下墙根下的翠果,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看着她们亲密无间的背影,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随即跺了跺脚,急匆匆地转身跑回了景仁宫。

一场新的风波,显然正在酝酿。

景仁宫内,请安的众人散去,皇后特意留下了齐妃。

“好了,别再胡说了。”

皇后端起茶盏,指尖拂过杯沿,那上面根本没有半点浮沫。

“你也是生下了三阿哥的人,何必去和莞嫔计较,平白落人话柄。”

齐妃一肚子的委屈几乎要从眼睛里溢出来。

“臣妾何曾想与她计较?只是臣妾身为三阿哥的生母,怎能不为他着想?”

“你是生下了三阿哥,本宫也是看着他长大的,疼他之心,不比你少。”皇后放下茶盏,声音温和下来,像春日融冰的溪水。

齐妃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臣妾自知年老色衰,皇上不疼了。臣妾失宠不要紧,可三阿哥是皇上的长子啊!”

“你是伺候皇上的旧人了,皇上怎会不疼你?”

皇后听到长子一词,眼中快速划去了什么,又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

“三阿哥是皇上唯一已经长成的皇子,莞嫔的孩子再怎么追也赶不上。”

“不过……”

她话锋一转,那温和的语气里透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忧虑。

“话说回来,莞嫔如今圣眷正浓,她的孩子若是个阿哥,一生下来,保不齐就能与三阿哥平起平坐。”

“想当年,顺治爷不就曾执意要立刚出生的四阿哥为太子吗?”

这话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地扎进了齐妃心里最怕的那个地方。

皇后仿佛没看见她骤变的脸色,继续道:“不过你放心,本宫到底是皇后,皇上真要如此,本宫定会劝阻。”

齐妃的嘴唇哆嗦了一下。

“可……可顺治爷的四阿哥,不是在襁褓中就殁了么?”

“是啊。”

皇后幽幽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悲悯,仿佛在看一朵即将凋零的花。

“真是可怜。要知道一生下来就会死,倒不如不生。”

“阿弥陀佛,本宫真是罪过,怎能说出这样造孽的话。”

齐妃失魂落魄地从景仁宫出来,满脑子都是“平起平坐”和“不如不生”这两个念头在反复冲撞。

刚走到夹竹桃树下,就见富察贵人迎面走来,屈膝行了一礼。

“给齐妃娘娘请安。”

齐妃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富察贵人却往后退了一步,指了指那树,神色紧张。

“娘娘,不是嫔妾多嘴,这夹竹桃的枝叶花粉都有毒,您还是离远些好。”

齐妃一怔。

“真的?”

富察贵人脸上浮现出一抹苦涩的笑。

“嫔妾的孩子没了,不然怀着身孕更是碰都碰不得。这东西损胎伤心,在我们家乡,有孕的女子都躲得远远的。”

说完,她身边的侍女催促了一声,便又行礼告退了。

齐妃站在原地,死死盯着那开得正艳的粉色夹竹桃。

皇后的那句“不如不生”,和富察贵人的那句“损胎伤心”,在她脑子里搅成了一锅滚沸的粥。

回到宫中,大宫女翠果早已等得焦急,一见她回来,立刻上前将方才听到的孙妙青与安陵容的对话,一五一十地学了。

当听到“孩子若是没了亲娘,落在继母手里,那日子过得还不如冷宫呢”和“万一报应在自己孩子身上,那才叫悔不当初”时,齐妃的脸“刷”地一下白了。

她既怕甄嬛的孩子生下来,将来会压三阿哥一头,又怕自己动了手,报应会落在三阿哥身上。

两种恐惧撕扯着她。

最终,对儿子前程的担忧压倒了一切。

她咬了咬牙,眼里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

****

春熙殿里暖意融融,小小的六阿哥塔斯哈正躺在软垫上,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小手小脚不安分地挥舞着。

安陵容在一旁看着,脸上满是真切的欢喜。

“慧嫔姐姐如今真是好福气,瞧六阿哥多机灵,看着就让人心里敞亮。”

这话一出,一旁的敬嫔眼神不自觉地黯了黯。

她伸出手,似乎想去碰一碰那孩子,可指尖在半空中顿了顿,又僵硬地收了回来。

孙妙青将她的失落尽收眼底,面上却故作愁容,幽幽叹了口气。

“再好的福气,也怕熬。皇上都快三个月没踏进我这春熙殿的门了,这宫里的日子,没个盼头,最是难过。”

安陵容立刻会意,跟着附和。

“可不是嘛。姐姐您可别学我,皇上若是不来,我便夜夜点着安息香才能睡着,不然这长夜漫漫的,睁着眼不知要胡思乱想到什么时候去。”

敬嫔扯出一个笑,只是那笑意半分都未到眼底。

“妹妹们还年轻,总归是有机会的。不像我,人老了,也没个一儿半女。慧嫔妹妹有六阿哥在身边,到底是个念想。”

她说着,眼圈微微泛红,声音也低了下去。

“你们不知道,我宫里那些地砖,我都快数遍了。”

“从宫门口到寝殿,一共九百七十二块,哪一块有裂纹,哪一块的颜色深些,我闭着眼睛都摸得出来。”

一滴清泪,到底还是没忍住,顺着她素净的脸颊滑落。

孙妙青递过一方帕子,脸上是十足的同情,心里却在飞速盘算。

她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等敬嫔稍稍平复了情绪,才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姐姐,若是……若是有个孩子养在您身边,这日子是不是就能好过些?”

敬嫔闻言一怔,随即便是无尽的苦涩。

“这宫里孩子本就金贵,谁家的孩子,肯给我养呢?欣贵人的淑和公主还小,曹贵人更是把温宜当眼珠子疼。至于妹妹你……”

她看了一眼孙妙青身边的六阿哥,摇了摇头,话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

孙妙青要的就是她这句话。

“旁人的自然是不行。”

孙妙青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分享一个惊天的秘密。

“可若是……没母亲的孩子呢?”

敬嫔猛地抬起头,瞳孔骤然一缩。

她下意识地想斥责孙妙青胡言乱语,可话到嘴边,却又变成了一丝微不可闻的颤音。

“妹妹……莫要拿我寻开心了。”

“姐姐觉得四阿哥如何?”孙妙青不理会她的闪躲,直接将话挑明。

“四阿哥?”敬嫔脱口而出,随即又连连摇头,“皇上不会肯的。”

孙妙青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姐姐莫不是忘了?四阿哥前阵子在园子里高烧,便是园中奴才照顾不周。如今皇上正愁着四阿哥的教养,过几日便要接回宫中。只是这养母的人选,还没定下呢。”

她看着敬嫔眼中那死水般的绝望,正一点点被点燃成希望的火苗,嘴角的弧度也深了几分。

敬嫔的呼吸都急促了些,她紧紧攥着手里的帕子,指节用力到发白。

她做梦都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能抚养一位皇子!

她死死盯着孙妙青,声音都在发颤。

“妹妹……妹妹此话当真?”

孙妙青笃定地点了点头。

“皇上早有此意,只是缺一个契机,和一个稳妥妥当的养母。姐姐,我只问你,这个机会,你要不要?”

“我……”敬嫔的嘴唇哆嗦着,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那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

“妹妹若能让我如愿,从今往后,妹妹的事,便是我的事。但凡有所求,我必定全力以赴!”

敬嫔的身影消失在宫道尽头,安陵容还怔怔地站着,指尖都有些发凉。

她看着孙妙青,方才那一番话,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可连在一起,却让她心惊肉跳。

那可是皇子啊!

是敬嫔连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姐姐她……她是怎么敢说出口,又是怎么能做到的?

“姐姐,”安陵容的声音都有些发飘,她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四阿哥的事……您真能说上话?”

这不是简单的在皇上跟前提一嘴了。

这是在为一位皇子,择定一位养母。

这其中的分量,安陵容光是想想,都觉得手心冒汗。

孙妙青看着她那副又惊又佩的模样,笑了笑,伸手将摇篮里快要睡着的塔斯哈轻轻抱了起来。

“妹妹,这宫里啊,许多事看着难如登天,其实不过是隔着一层窗户纸。”

她抱着儿子,在殿内缓缓踱步,声音轻而稳,像是在哄孩子,也像是在教安陵容。

“你以为,是咱们求着皇上把四阿哥给敬嫔?”

孙妙青摇了摇头,嘴角弯了弯。

“错了。是皇上需要有个人,来替他养四阿哥。”

“四阿哥的生母出身不高,皇上对他一直不喜。放在园子里养着,说得好听是清静,说得不好听就是疏忽。前阵子一场高烧,已经敲了警钟。皇上可以不在乎这个儿子,但不能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你再想,”孙妙青继续道,“敬嫔姐姐是什么样的人?她家世不显,在宫里熬了这么多年,性子最是沉静稳重。她没有儿子,便不会去争那个位子;她不得盛宠,便不会去结交党羽。她只是太寂寞了,想要个孩子作伴。把四阿哥交给她,皇上能放一百个心。”

孙妙青顿住脚步,看向安陵容,目光清亮。

想到况且四阿哥聋了,现在直接与大位无缘。

“所以你看,皇上有难题,敬嫔有需求,咱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两头牵起来,在最合适的时候,往皇上跟前递个梯子。”

“这事,就成了。”

她一番话说完,殿内只剩下塔斯哈均匀的呼吸声。

安陵容只觉得一颗悬着的心,终于稳稳当当地落了地。

她以前只想着怎么唱歌,怎么制香,怎么能让皇上多看自己一眼。

可孙妙青想的,却是皇上在想什么,别人需要什么,她自己又能从中得到什么。

这其中的差距,何止十万八千里。

跟在姐姐身边,

前路虽然依旧黑漆漆的,但身边这人,却像是提着一盏明灯。

“姐姐……”安陵容眼圈有些发热,“我……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

孙妙青将塔斯哈放回摇篮,替他盖好薄被,这才拉着安陵容坐下。

“咱们帮敬嫔,也是在帮咱们自己。她位份高,人缘好,往后在这宫里,就是咱们的一道靠山。咱们人单力薄,不多拉几个盟友,怎么跟皇后、跟华贵妃斗?”

孙妙青倒了杯茶递给她,语气变得轻松了些,还带了点玩笑的意味。

“有个伟人曾说过,要把我们的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的人搞得少少的。”

“再说了,妹妹你瞧着吧,这宫里头,最不缺的就是想不开的蠢货。”

“咱们什么都不用做,光是看着她们自己往死路上撞,就够看一出大戏了。”

安陵容想起方才在景仁宫,齐妃那副被皇后几句话就挑拨得失了心智的模样,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

是啊。

蠢货的刀,才最是好用。

她端起茶杯,热气氤氲了眼底的最后一丝彷徨。

从今往后,她只要紧紧跟着姐姐的脚步,就够了。

……

碎玉轩里,淳儿正赖在甄嬛身边。

因前阵子称病,她封贵人的事便也搁置了下来,索性整日待在碎玉轩,倒也安逸。

“妹妹你看,我这腰是不是粗了一圈?身子也笨重了。”甄嬛抚着小腹,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

淳儿凑过去瞧了瞧:“哪里就粗了?姐姐的孩子还不足四个月呢。”

“旁人或许看不出,我自己却知道,这个小东西在我肚子里,是越长越大了。”甄嬛靠在软枕上,眉眼温柔,“只是入夏以来,总觉得胸口闷闷的,不大舒坦。”

“张太医开的桂枝汤姐姐没喝吗?那最是能缓解胸闷了。”

“每日都喝,却总觉得没什么大用。”

正说着,流珠进来通报:“小主,齐妃娘娘宫里的翠果来了。”

甄嬛有些意外,齐妃竟会主动差人过来。

淳儿倒是好奇:“传吧,看看是什么事。”

翠果进来行了礼,呈上一个食盒:“奴婢见过莞嫔娘娘、淳常在。我们娘娘亲手做了一盘栗子糕,特意差奴婢送来给莞嫔娘娘尝尝鲜。”

“替本宫谢过你家娘娘。”甄嬛客气道。

翠果退下后,甄嬛闻着那香甜气,还真觉得有些饿了。

“淳儿,你也来尝尝。”

淳儿早就馋了,捏起一块就要往嘴里送。

可糕点刚递到唇边,她的小鼻子却忽然皱了皱。

“咦?”

她没有吃,而是把糕点凑到鼻尖下,仔细嗅了嗅。

甄嬛心里微微一提:“怎么了?”

“姐姐,这糕点闻着香,可里头好像夹了点别的味儿。”淳儿歪着头,一脸困惑,“像是……杏仁露,但又没那么香,反倒有点涩。”

她伸出舌尖,极其小心地在糕点边缘舔了一下,小脸立刻拧成了一团。

“呸呸!好怪!”

淳儿把糕点扔回盘子里,端起茶水猛灌了两口。

“姐姐别吃!这东西不对劲!栗子糕该是甜糯的,这个后味发苦,涩舌头!”

甄嬛的脸色,一瞬间沉了下来。

她拿起一块,指尖捻开,糕点内芯的颜色确实比外层略深,那股若有似无的、被甜香掩盖的清苦草木气,绝不是栗子该有的。

“方才那宫女说,这是齐妃亲手做的。”甄嬛的声音慌张,让殿内的空气凉了三分。

淳儿这才恍然大悟,气得小脸通红:“定是她!她嫉妒姐姐得宠,又嫉妒姐姐有孕,才想出这种毒计!我去告诉皇上!”

“淳儿,别去!”甄嬛一把拉住她,沉下心来,“先坐下。”

她的目光落在盘中那精致的栗子糕上,心中一片雪亮。

齐妃,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这种实名制的投毒,简直是把刀柄亲手递到了她的手上。

“流珠,”甄嬛的声音异常,“去把章太医请来。”

***

齐妃在自己的宫里来回踱步,殿内地砖光洁,映出她焦躁不安的倒影,裙摆上的环佩相撞,发出一阵阵细碎又烦人的声响。

她停下脚步,一把抓住大宫女翠果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皮肉里,力道大得让翠果白了脸。

“糕点送到莞嫔手里了?”

翠果忍着疼,忙不迭地点头:“是,娘娘,奴婢亲手交给了碎玉轩的宫人,说是莞嫔娘娘想吃些点心,正好就呈上去了。”

“她吃了吗?你亲眼看见她吃下去了吗?”齐妃追问,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急切,带着一丝颤抖。

翠果缩了缩脖子,声音小了下去:“奴婢不能久留,怕惹人怀疑,所以……所以没能亲眼看着莞嫔吃下去。”

“废物!”

齐妃一把甩开她,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尾离了水的鱼。

“照理说,只要吃了,这会儿就该有动静了。会不会是……是我放的量不够多?”

她越想越慌,手心里全是冷汗,黏腻湿滑。那点被皇后和嫉妒催生出的疯狂勇气,在漫长的等待中,正一点点被恐惧啃食殆尽。

翠果也是一脸煞白,强自镇定地劝道:“娘娘别急,许是药效慢些,咱们再等等,再等等……”

话音未落,殿外太监的通报声突兀地响起,像一根针扎在两人紧绷的神经上,吓得主仆皆是一哆嗦。

“启禀齐妃娘娘,江福海公公求见。”

江福海?

皇后的人?

齐妃的血仿佛瞬间凉了半截,还没理出个头绪,江福海已经快步走了进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一板一眼地行礼。

“奴才给齐妃娘娘请安。”

“起……起来吧。”齐妃勉强稳住心神,喉咙发干,“这个点,江公公来有何事?”

江福海垂着眼,语气平直得像一根拉紧的弦:“皇后娘娘请您即刻前往景仁宫一趟。”

齐妃一愣:“现在?这个时候不是皇后娘娘午睡的时候吗?叫本宫去做什么?”

江福海的嘴角似乎扯了一下,那弧度快得看不真切,像刀锋一闪。

“皇后娘娘急诏,自然是有要事。娘娘,请吧。”

最后那个“请”字,说得不轻不重,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寒意。

齐妃的心,彻底沉进了无底的深渊。她换了身衣裳,在宫人的簇拥下,一步步走向景仁宫,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刀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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