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正佳节的热闹喧嚣如同退潮般逐渐平息,长安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与节奏。
然而,一连数日,乃至整个正月上半月,曾经活跃的“暗朝”及其关联势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抹去,再未有任何动作。
途中遇袭的硝烟、当街刺杀的紧张,在这种过分的、死寂的平静对比下,反而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知情者心头,令人呼吸不畅,更加不安。这平静,并非真正的风平浪浪静,更像是深海巨兽潜匿后,水面下那令人窒息的暗流。
澄心阁内,炭火暖融,茶香袅袅,却驱不散众人眉宇间的凝重。周景昭召集了核心幕僚——沉稳睿智的陆望秋、足智多谋的谢长歌、精通天文地理的玄玑,他的师傅,见识广博的青崖子也罕见地列席其中。
周景昭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叩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自元正以来,风平浪静,未免太过反常。”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警惕,“暗朝此番受挫,按常理,即便暂避锋芒,也总该有些试探、反扑,或至少是掩饰踪迹的动作。
如此彻底的沉寂,倒像是暴风雨来临前极致的压抑,或是…正在暗处酝酿着更大、更致命的阴谋。我等若一味被动等待,恐失先机,甚至被其拖入更不利的境地。”
他缓缓分析自身处境:“蜂窝煤一事,虽暂赢些许民望,工坊一战亦挫其锋芒,然我根基尚浅,实力未丰,朝中助力有限。更兼敌暗我明,其势力盘根错节,若直接硬碰硬,或大张旗鼓追查,非但难以竟全功,反而极易遭其反噬,陷入被动。再者,朝堂平衡微妙,父皇…亦未必愿见到局面失控,掀起大狱。”
“然则,总不能因彼不动,我便束手无策,坐视其从容布置。”周景昭目光如炬,扫过在场每一位心腹,“需有一法,如春雨潜夜,润物无声。既能敲山震虎,探其虚实反应,又能潜移默化,揭露其阴私勾当,乱其心志,挫其锐气,却又要不露行迹,不授人以柄,令其抓不住发作的由头。诸位先生,可有良策?”
谢长歌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率先开口:“主公,臣想起昔日殿下借童谣之力,于坊间巧妙流传‘司马氏复辟’之事(指之前某个情节中周景昭用类似手段间接影响局势),虽看似微小,却能四两拨千斤,借刀杀人。此次,或可故技重施?只是需做得更为精巧,源头更隐蔽,更不易被追踪溯源。”
玄玑手捻拂尘,沉吟道:“鸣远先生所言流言之法,虽疾如风火,然其利亦在速,其弊在易散。若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恐易被对方识破乃人为操纵,难以持久传播,亦难真正触及要害,动摇其核心。”
青崖子抚须缓声道:“或可从其财源、粮秣、人员往来等根基处着手探查?断其粮道,绝其财源,或能逼其现身?”
陆望秋静听片刻,眸中光华流转,缓声道:“公子,鸣远先生所言‘四两拨千斤’之法,妾身以为极是。然玄玭玑先生所虑亦有理。流言易散,或可效仿《三国演义》之旧例,以话本小说为载体?话本内容详实,故事性强,人物鲜活,更易于口口相传,亦能深入街巷陋巷、茶楼酒肆,乃至闺阁书房,其力远非只言片语之流言可比。
寓言于史,于嬉笑怒骂间传递讯息,方是上策。且作者署名可为‘风铎书君’,此名号雅致,正可扬殿下文名,示天下以文华,而非权谋,这对于日后收服南方士子之心、铺垫春闱声望乃至…(她略顿,意指更长远的名声积累)皆大有裨益。”
周景昭闻言,眸光大盛,如暗夜中划过闪电:“望秋此言,真乃拨云见日,深得我心!以史为镜,可知兴替,更可照见古今妖孽之行径!暗朝自诩承袭古制,尊周室正统,却行鬼蜮之举…有了!”
他抚掌而定,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便着《东周列国志》! 专述那段礼崩乐坏、诸侯纷争、霸权迭起、阴谋诡计层出不穷之岁月!其间多少倾轧背叛、纵横捭阖、尔虞我诈,正可为我所用!借古人之酒杯,浇今人之块垒!”
他越说思路越清晰,仿佛已然成竹在胸:“作者便署‘风铎书君’! 既合我‘风铎楼主’之号,亦显隐士狂生之文骨风范,而非冷冰冰的王府官印,如此更便于在市井文人间传播,亦能助长清流声名,一举多得!”
谢长歌击节赞道:“主公此计大妙!以东周旧事影射今朝,指桑骂槐,纵他暗朝心中鬼胎躁动,疑神疑鬼,亦无处申辩,无从发作!只能哑巴吃黄连!”
计议已定,周景昭当即凭借超越此世的记忆与见识,口述开篇大意与核心思想。他尤其点出要着重刻画那些利用童谣谶语、鬼神迷信、阴谋诡计、贿赂离间等手段搅动风云、倾覆国家的势力与人物,务求细节生动,发人深省。
陆望秋虽不擅诗词韵文,却长于宏大的叙事构架、缜密的政务策论与深刻的人物行为分析,由她根据周景昭提供的核心思想、关键情节与人物设定,主笔起草纲目、细化情节和撰写初稿,再交由周景昭最终润色审定,确保文笔既风流蕴藉、雅俗共赏,又字字珠玑,暗藏机锋。
谢长歌则负责调动资源,安排雕版刊印、以及通过诸多隐秘渠道确保话本能迅速铺满长安大小书坊、茶楼的说书人案头;玄玑则从旁协助,考据史实细节,确保故事框架于史有据,不至被人轻易指为虚妄。
不过数日,第一回书稿已然成型。周景昭于澄心阁内,将墨香未散的书稿示于众人。只见素雅封面之上,《东周列国志》五个隶书大字苍劲有力,旁书“风铎书君 撰”。
展开扉页,卷首便是一阕磅礡却又带着几分苍凉意蕴的词: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
英雄五霸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
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此词一出,便定下了全书慨叹兴亡更迭、冷眼旁观诸侯纷争的宏大历史基调,又隐含几分对所谓“龙争虎斗”背后虚伪与残酷的淡漠审视与深刻批判,格调极高。
接着,便是第一回目:《周宣王闻谣轻杀 杜大夫化厉鸣冤》
内容正是详细讲述周宣王中兴后期,因听到市井流传“月将升,日将没;檿弧箕箙,几亡周国”的诡异童谣,心生极大恐惧,竟不辨真伪,不经详查,便直接下令捕杀所有制作山木弓(檿弧)、箕草箭袋(箕箙)的百姓,一时间冤狱四起,人心惶惶。
而后,忠臣杜伯挺身而出,直言谏诤,指出童谣虚无缥缈,君王岂可因莫须有之言轻杀无罪之人,以免失德于天下?周宣王非但不听,反而恼羞成怒,竟将杜伯诛杀。
最终,杜伯冤魂不散,化为厉鬼,于狩猎之时,白马素车,红衣红冠,手持朱弓赤箭,于光天化日之下向宣王鸣冤索命,宣王受惊,归国后不久便薨逝的故事。
周景昭特意在文中强化了“童谣惑众”、“君王昏聩轻信”、“忠良蒙冤”、“天理昭彰、鬼神示警”等元素,文笔生动,描绘冤狱之惨烈、杜伯之刚直、厉鬼出现之骇人,极具感染力。
借古喻今,警示“谣言可亡国、冤狱失民心”的意图,昭然若揭,却又巧妙地包裹在精彩的历史故事之中。
众人览毕,皆抚掌称善,面露激赏之色。
“好一个‘闻谣轻杀’!开篇便如匕首投枪,直指要害!看那幕后操纵流言者,读此能不安否?” “杜伯化厉鸣冤…殿下,此中深意,堪比《春秋》笔法!忠良蒙冤,天地同悲,鬼神共愤!怕是能让许多心中有鬼之人,寝食难安啊!” “此章一出,必引人深思所谓‘天命’、‘预言’背后,究竟有多少是人心鬼蜮在推波助澜!殿下此举,乃是以文载道,诛心为上!”
周景昭颔首,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光芒:“便如此刊印。长歌,立时安排下去,让长安的说书人,先好好讲讲这第一章!我要在最短时间内,让这‘周宣王的故事’,传遍京畿每一个角落!”
“是!属下必办得妥帖!”谢长歌领命,眼中充满干劲。
很快,“风铎书君”新作《东周列国志》第一回便如同悄然生长的藤蔓,迅速在长安城的市井间流传开来。
大小书坊悄然上架,茶楼酒肆中,最有名的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清清嗓子,便将那“周宣王闻谣轻杀,杜大夫化厉鸣冤”的故事说得跌宕起伏、绘声绘色。
说到冤狱骤起,百姓无辜遭难时,听众愤慨扼腕;说到杜伯直谏遭诛时,众人叹息不止;说到厉鬼白日现形索命时,又不禁感到一股寒意自脊背升起,唏嘘不已。
无人知晓,这看似只是一部文笔上乘、故事精彩的历史演义新篇,实则是一柄经由千锤百炼、悄然出鞘、直指阴影深处心脏的文心之剑。
周景昭坐镇澄心阁,目光似乎穿透重重楼阁,望向那熙攘繁华的帝都街市,静待着这看似微小的波澜,能否惊动那深藏水底的巨鳄,又会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