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说,看见他那天晚上从楼里出来,往钢厂走,深一脚浅一脚的,雪没到他大腿根,走得歪歪扭扭,像个醉汉。
他身上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领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黑一块白一块的。嘴里还哼着歌,是《咱们工人有力量》,就是调跑得没边儿了,忽高忽低,像破锣在敲,在雪夜里传得老远。
还有人说,听见钢厂方向传来过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掉进了空炉子里,之后就没声了,连风声都停了,静得吓人,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像敲鼓。
从那以后,这楼就彻底空了。红砖墙被雨水泡得发黑,墙皮一块一块往下掉,露出里面的红砖,像结了痂的伤口,看着瘆人。
窗户玻璃十有八九碎了,风一吹,“呜呜”响,跟哭似的,尤其到了晚上,听得人心里发毛。楼前的老槐树也死了,树干被雷劈过,裂了道大口子,里头空了,成了野猫的窝,晚上总能听见猫叫,像小孩哭,尖利刺耳,听得人睡不着觉。
渐渐地,就有了“鬼楼”的名字。晚上没人敢从楼前过,连收破烂的都绕着走,说那地方阴气重,自行车铃铛到了楼门口就不响了,车灯也会莫名熄灭,像被什么东西掐断了电,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2003年,我刚上大学,放暑假回铁西。那时候年轻人胆儿肥,爱起哄,觉得啥都新鲜,不信邪,总觉得老一辈的人是吓出来的毛病,嘴上没把门的,啥都敢说。
有天晚上,初中同学聚在一块儿喝酒,就在老槐树对面的小饭馆,馆子是个铁皮棚子,刮风下雨都晃悠。点了盘花生,一碟拍黄瓜,拍得稀碎,汁水流了一盘子。
喝的是散装白酒(散篓子),三块五一斤,用白塑料桶装着,辣得嗓子眼发烫,喝多了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跟敲鼓似的,震得耳膜疼。
喝到兴头上,二胖把酒杯一墩,杯底的酒溅出来,在桌上洇了个圈,说:“敢不敢去幸福楼瞅瞅?听说那儿的楼梯会自己响,跟有人往上爬似的,一步一步,听得真真的。”
二胖脸膛通红,眼睛瞪得像铜铃,酒气喷了我一脸。
二胖他爹原来就是这楼里的,后来厂子黄了,搬去了城郊。他总说小时候在楼道里捡过一块玉佩,翠绿翠绿的,玉是温的,冬天揣在怀里,跟揣了个暖水袋似的,焐得胸口热乎乎的。
后来玩疯了,掉在哪儿了也不知道,找了好几天没找着,为此还哭了好几鼻子,被他哥笑了好几年。
“去就去!怕啥?”我那时候年轻气盛,加上喝了点酒,脑子一热就应了。其实心里也打鼓,后脖颈子直冒凉气,但那会儿谁也不想被说成孬种,尤其还有俩女生在,更得撑着,不能掉链子。
同去的还有三个,二胖,还有俩女生,一个叫小雅,一个叫玲玲。小雅是我们班的班花,长头发,大眼睛,胆子小,说话细声细气的,像蚊子哼哼。一路上紧紧抓着玲玲的胳膊,指甲都快嵌进玲玲肉里了,玲玲的胳膊上印着几道红印子,像被猫抓了,看着都疼。
玲玲倒镇定,剪着短发,像个假小子,穿件黑色t恤,手里还拿着个数码相机,索尼的,刚上市没多久,锃亮,说是她爸给她买的,她要拍点“素材”,回头给文学社投稿,写篇关于老楼的散文,挣点稿费买零食。
晚上十一点,我们骑着自行车往鬼楼那边去。车链子“哗啦哗啦”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楚。越靠近,周围越安静,连狗叫都听不见,只有车轮碾过石子路的“嘎吱”声,在夜里传得老远,像有人在身后跟着磨牙。
远远就看见那栋楼,黑黢黢的像个蹲在地上的怪兽,窗户黑洞洞的,像是眼睛,直勾勾盯着我们,看得人浑身不自在。
楼前的老槐树歪歪扭扭地立着,枝桠张牙舞爪的,像只爪子要抓过来。月光透过枝缝照下来,在地上投下乱七八糟的影子,像有人在地上爬,伸着手要抓人的脚脖子。树底下堆着些破烂,有个破麻袋被风吹得“呼嗒呼嗒”响,像个没人的衣裳架子在动。
楼门口的台阶都塌了一半,长满了杂草,有半人高,里头还夹杂着啤酒瓶、塑料袋,被风吹得哗啦响,像有人在里头翻东西。
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凉飕飕的,顺着腿往骨头缝里钻。推开楼门,“吱呀”一声,那声音在静夜里格外清楚,像老太太的哭腔,吓得小雅“啊”了一声,往我身后躲,头发蹭着我的胳膊,软软的,带着股洗发水的香味,可我一点心思都没有,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楼道里一股霉味儿,还夹杂着尿骚味,呛得人直皱眉,得捂着鼻子才能喘气。墙上全是涂鸦,“王大胆到此一游”“有鬼速退”之类的,红的绿的,看着更瘆人。
有处涂鸦被人用黑笔涂了,涂得不严实,能看出底下是个歪歪扭扭的“073”,跟传说中那个工装的编号一模一样,笔画边缘还沾着点红漆,像没擦干净的血。
“拿手电照照。”玲玲推了推我,她的声音比平时低了点,但没发抖,比我镇定多了。
我打开手电,是那种装五号电池的,光柱不太亮,昏黄的,扫过楼梯,水泥地上有不少杂物,破鞋、烂布、还有个掉了底的搪瓷缸子,上面印着的“为人民服务”只剩个“民”字,其他的字被磨平了,像被人用砂纸打过,露出白花花的底子。
楼梯扶手锈得厉害,一摸一手红锈,像血,蹭在裤子上擦不掉。我试着晃了晃,扶手“嘎吱”响,好像随时会掉下来。
二胖在后面捣鼓他的手电,那玩意儿是他爸工地用的,能调焦,一会儿聚成个亮点儿,一会儿散成一片光,照得墙上的影子忽大忽小,跟耍皮影戏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