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先出事的是镇东头的李癞子。
那是个总缩在墙角晒太阳的光棍,游手好闲得连狗都嫌,却偏是聚香楼的常客——有人说,他帮胡掌柜干过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专在外乡姑娘路过时“搭话”,用几文钱或是一壶劣酒,就把人哄得晕头转向。
发现他的是个送水的挑夫。那日天刚过晌午,挑夫路过李癞子那间破屋,见门虚掩着,一股怪味顺着门缝往外淌,像是什么东西烂在了酒坛里,甜腥混着酸馊,直往天灵盖里钻。
挑夫壮着胆子喊了两声,没人应,推门时,那扇朽坏的木门“吱呀”一声惨叫,像被捏断了脖子。
我带着从府城调来的四个捕快赶到时,日头正毒,可屋里却暗得像蒙着层黑布。窗纸早被风撕烂了,漏进几缕惨白的光,刚好照在屋中央那摊污秽上。打头的年轻捕快刚迈过门槛,喉结猛地一滚,“哇”地吐了出来,酸水溅在泥地上,混着屋里的怪味,更添了层恶心。
李癞子浑身赤条条地躺在地上。
不是刀伤,不是勒痕,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填进了肚子里——那肚子鼓得像个灌满了泥浆的皮袋,绷得发亮,青紫色的皮肤下,能隐约看见些蜿蜒的纹路,是被撑裂的血管,像蛛网缠在腐烂的瓜上。
肚脐眼早没了踪影,被那可怕的膨胀顶成了一片平坦的肉色,仿佛再用一分力,整个人就要“嘭”地炸开。
最骇人的是他的嘴。,下颌像是被生生扯断了,张成一个违背常理的角度,从嘴角裂到耳根,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牙床,却没半点血色。那黑洞洞的口腔里,塞满了深绿色的东西——是茶叶。
被水泡得发胀、发黏的茶叶,烂得像沼泽底的淤泥,正顺着嘴角往下淌,滑过他青灰的下巴,在脖子上积成一小滩,又慢悠悠地渗进他干瘪的胸膛。一些没泡透的墨绿色茶梗混在里面,短的像蛆虫,长的竟有手指粗细,直直地戳在喉咙口,末端还挂着点半腐的黏膜。
他的眼睛瞪得快要脱出眼眶,眼白上爬满了血丝,瞳孔里凝固着最后一刻的惊恐,像是看见什么东西正往自己嘴里钻。双手还保持着抓挠的姿势,指甲深深抠进自己的脖颈和胸膛,指缝里塞满了湿软的茶叶,混着带血的皮肉碎屑——
他大概是想把那些东西抠出来,可最终只在自己身上抓出了几道深可见骨的血沟。
屋角那张散发着霉味的破床上,缩着个女子,浑身赤裸,瘦小得像片被雨打蔫的叶子。皮肤白得发灰,没有一丝活气,像裱糊窗户的糙纸,一戳就破。
长发乱糟糟地披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个尖尖的下巴,沾着点墨绿色的茶渍。她就那么蜷着,膝盖抵着下巴,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泥,对屋里的血腥、对我们这些闯入者,毫无反应。
连呼吸都轻得像缕烟,只有那股陈腐的茶香,从她身上幽幽地飘过来,混着李癞子身上的腥气,缠得人鼻腔发紧。
西村口的赵老蔫父子,死得更惨。赵老蔫磨了一辈子豆腐,磨坊里总飘着股清甜的豆香,可那天下午,半个镇子都闻见了不对劲的味——甜豆香里裹着股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像有人把杀猪刀扔进了豆浆桶。
我带着人赶到时,磨坊的木门虚掩着,推开门,“吱呀”声里混着点黏糊糊的响动。
往里一看,那盘磨了几十年黄豆的青石磨还在转,只是磨盘缝里淌出来的不是奶白的豆浆,是暗红的血浆,混着细碎的肉末,顺着磨盘边缘往下滴,在地上积成一滩浓稠的红,脚踩上去能听见“咕叽”的声响。
赵老蔫被塞进了磨眼,那磨眼本是用来倒黄豆的,直径不过碗口大,可他整个人竟被硬生生塞了进去——只露出腰部以上和膝盖以下的部分。
上半身拧成了麻花,颈椎断得彻底,头颅歪在一边,脸贴在冰冷的磨盘上,眼睛半睁着,里面没有焦点,只有一片浑浊的痛苦,像是到死都没明白,自己怎么会被这盘磨了一辈子粮食的家伙吞掉。
腰部以下的双腿丢在磨盘边,脚踝处的皮肉撕裂得不成样子,白森森的骨头碴露在外面,沾着点豆腐渣。
房梁上还挂着个东西,是赵铁柱,赵老蔫那个在聚香楼当帮厨的儿子。
一根粗麻绳勒进他的脖颈皮肉里,把整个人倒吊起来,脚尖离地面不过三尺。他身上的皮,没了。
从头顶到脚踝,整张人皮被完整地剥了下来,边缘齐整得像用刀裁过。失去皮肤的躯体吊在半空,还在微微摇晃,暗红色的肌肉纹理清晰可见,白色的脂肪层像冻住的猪油,一块块贴在上面。血顺着他的指尖、脚尖往下滴,“嘀嗒、嘀嗒”,敲在地上的血洼里,溅起细小的红珠。
那张剥下来的人皮,被揉成一团,塞进了旁边装豆腐渣的大木桶里。桶口耷拉着一只手,是人皮的手,指甲缝里还沾着点豆渣和暗红的血,像是临死前还在抓什么东西。
磨坊的地面上,坐着另一个女子,同样赤裸,同样苍白,长发遮脸,眼神空洞。她就坐在赵铁柱滴落的血洼边,裙摆似的长发浸在血里,却一动不动。
那股陈腐的茶香,又从她身上飘了过来,混着磨房里的豆腥和血腥,形成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气味,钻进鼻腔时,竟带着点甜意——像用血水沏的茶。
有个捕快没忍住,扶着门框吐了起来,胃里的酸水混着胆汁,溅在地上,与那滩血融在了一起。
我盯着那女子空洞的眼,又看了看房梁上摇晃的躯体,忽然明白过来——这不是随机的杀戮。李癞子屋里的女子,磨坊里的女子,她们身上的茶香,她们空洞的眼神,都是同一个印记。
标记这些沾过聚香楼、沾过那甜腥茶香的人,一个都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