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缓缓抬起手,五指蜷曲如钩,指甲泛着乌沉沉的光,尖利得像淬了剧毒的茶针,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冽的寒芒。没等胡掌柜有任何反应,那只手已猛地插进他腐烂的肩胛骨。
“噗嗤”一声,指甲没入皮肉的声响在死寂的后院格外刺耳。胡掌柜的惨叫被喉咙里的茶汤堵住,只发出沉闷的呜咽,像被捂住嘴的困兽。
他的身体剧烈扭动起来,四肢在缸里胡乱扑腾,搅得墨绿色的茶汤泛起层层涟漪,浪涛拍打着缸壁,发出“咚咚”的闷响,溅出的茶汁落在地上,将几片干枯的茶叶泡得发胀。
女鬼的指尖在他皮肉里缓缓搅动,像是在翻找什么深藏的东西。她的眼神空洞地盯着那团腐烂的血肉,指尖每动一下,胡掌柜的身体就抽搐一下,喉咙里的呜咽声也跟着变调,混着茶汤的“咕嘟”声,像一曲诡异的哀嚎。
很快,她的指尖一挑,竟从那团血肉里掏出了一团缠绕着血丝的茶叶。深绿色的茶叶沾着暗红的血,上面还长着些白色的细小须根,像在他体内扎了根,汲取着血肉的养分。
那是去年被强行塞进他喉咙里的“女儿红”,不知何时竟在这具躯壳里生了根、发了芽。
“你说……用活人榨出的茶汁,比井水甜三分……”
女鬼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像被撕裂的丝绸,带着凄厉的哭腔,又像是无数个女人的声音在同时尖叫,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我妹妹的血,染红了整整三亩茶田!你还让茶农们把她的骨头磨成粉,当肥料!那年的春茶,你卖了三百两银,对不对?!”
她猛地拽住胡掌柜的头发,将他的头硬生生从茶汤里拔出来。湿漉漉的长发缠在她的手腕上,像一条条滑腻的蛇。
胡掌柜的脸已经被泡得浮肿发白,皮肤像发面馒头一样松垮,眼泡肿得像两颗紫葡萄,眼睛却瞪得滚圆,瞳孔里倒映着女鬼狰狞的脸。他的嘴里塞满了湿漉漉的茶叶,混着血沫,顺着嘴角往下淌,在下巴上积成一小滩黏糊糊的绿。
女鬼的另一只手按在他的天灵盖上,指尖的寒气瞬间蔓延开来,胡掌柜的头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结了层白霜,像落了层薄雪,连头发丝都冻得发硬。
“现在……换你当茶肥了。”
话音刚落,胡掌柜的七窍里突然冒出无数嫩绿的茶芽。芽尖刺破皮肤,带着血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长,转眼就长到寸许长,枝桠上还沾着细小的血肉碎屑。
不过片刻功夫,他整个人就被茶树的根须紧紧缠绕,像被裹进了一团绿色的网,芽尖上的血丝在微弱的光线下闪着诡异的光,像一颗颗凝结的血珠。
女鬼松开手,胡掌柜的身体重新坠入缸中,“扑通”一声溅起巨大的水花。茶汤里的根须迅速将他包裹,像无数只手将他往缸底拖拽,很快就只剩一只向上抓挠的手露在外面。
那只手五指扭曲,指甲缝里还卡着几片茶叶,像是在做最后的哀求,可转瞬就被涌来的茶叶彻底覆盖,缸面又恢复了墨绿色的平静,只有偶尔冒出的气泡,证明底下还在发生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变化。
女鬼站在缸边,红衣上的墨绿色汁液还在往下滴,滴在缸沿上,发出“滋滋”的轻响。她看着缸里那团蠕动的绿色,空洞的眼神里,似乎终于泛起了一丝微弱的涟漪,像深潭里投进了一颗石子,却很快又归于死寂。
风卷着满院的血腥和茶香掠过,吹得她的长发和红衣猎猎作响,像一面在地狱里飘扬的幡。
李虎翻到账簿最后几页,瞳孔骤然收缩:
康熙四十年 腊月廿九
货:苏氏三女,年十三,本地茶农女,发色乌黑(其父苏老实,因反抗不交茶税,被杖责三十,腿断后无法劳作)
收:内务府采办银二百两(五十两孝敬总管太监,二十两贿通驿站驿丞,十两给镖局,保路途无失)
工序:戌时以桑皮纸封口鼻,活埋茶田,其上种新茶苗(活人之气暖土,茶苗存活率高,谓人养茶)
注:上(御笔朱批):此茶根须带血,味醇,来年再贡。其父苏老实反抗,已杖毙于镇口老槐下(尸身喂狗,狗食后发狂,再杀狗埋于茶田,谓犬护茶)
“大人!这边有暗门!”
西厢房传来一个捕快惊惶的叫喊,声音里裹着难以抑制的颤抖。他手里的火把被吓得抖个不停,火苗忽明忽暗,将他那张惨白的脸照得一半明一半暗,映出满脸的惊惧。
火光扫过墙角时,照亮了一块松动的青石板,石板边缘有道细小的缝隙,正往外渗着股潮湿的霉味,混着那股甜腥的茶香。
我回头望了眼缸边的红衣厉鬼。她依旧站在那里,长发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那双眼睛在阴影里泛着幽光。火把的光忽闪着落在她身上,将红衣染得时而鲜红如血,时而暗如墨色。她的目光扫过我们,没有半分杀意,反倒像在看一群无关紧要的过客。
李虎攥着刀的手松了松,喉结滚动着,却没敢出声。身后的捕快们更是大气不敢喘,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尊煞神。
可女鬼终究没有动,她既没有阻拦,也没有逼近,就那么静静地立在缸沿,任由我们一行人蹑手蹑脚地挪向那扇暗门。火把的光晕里,她的红衣被风吹得轻轻摆动,像一面悬在地狱入口的幡旗,却始终没有半分要对我们下杀手的意思。
走到暗门旁时,我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她正低头望着缸里翻腾的墨绿色茶汤,指尖偶尔有一两滴汁液滴落,在缸面溅起细小的涟漪。
“大人,快……快进去!”李虎推了我一把,声音压得像蚊子哼。
我弯腰钻进暗门,身后的捕快们鱼贯而入,没人敢再回头。黑暗瞬间将我们吞没,只留下火把跳动的光和彼此粗重的喘息。
那扇暗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血腥与茶香,也隔绝了那道始终未曾追来的红衣身影。
她终究是放了我们。或许在她眼里,我们这些人,既不是该被清算的恶徒,也不是值得在意的阻碍。她的恨,她的怨,早已被那场浸满血泪的茶事牢牢困住,只够用来纠缠那些真正沾染了罪孽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