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解的路,走了整整四十日,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单调得令人发昏,铁链在脚踝上磨出层层血痂,每动一下,都牵扯着皮肉生疼。
每到一处驿站,驿丞见我镣铐缠身,眼神都像撞见了阴沟里的秽物,慌忙低下头,指尖抖着奉上茶水。那茶永远泛着层诡异的淡绿,杯底沉着几片碎茶,茶梗直挺挺戳着,像没剔净的细小骨头。
有个满脸皱纹的老驿卒,趁缇骑转身的间隙,飞快塞给我半块干饼。饼渣混着细碎的茶末,硌得牙床生疼,他压着嗓子,声音抖得像风中残烛。
“茶香镇的雨还没停……李屠户家的小子前天死了,被自家杀猪刀钉在茶树上,肚子剖开时,全是泡得发胀的湿茶叶,绿得发黑……”
我咬着饼,茶末在舌尖化开,那股熟悉的腥甜漫开来——和聚香楼缸里的茶汤一个味道,连带着饼的麦香都染上了血气,像吞下一嘴掺了血的沙土。
到京城时,正是端午。朱红的宫墙在烈日下泛着冷光,角楼的飞檐翘得老高,像只扑食的鹰。天牢的石壁渗着刺骨的潮气,墙角裂缝里钻出几株细瘦的茶苗,叶尖泛着青黑,像被血水泡过的指甲。
审讯我的是吏部侍郎,他亲坐公堂。太师椅上铺着猩红毡垫,边缘绣的缠枝莲被茶水浸得发黑。他手里把玩着个紫砂茶盏,盏沿沾着圈暗褐的茶渍,红得发腐,和胡掌柜账本上的朱砂一个颜色。
“温砚,你勾结厉鬼,残杀朝廷命官,证据确凿,还有何话可说?”他呷了口茶,茶汤里漂着的茶叶尖微微颤动,绿得像淬了毒的针。
我望着他官袍袖口露出的青黑色茶斑——那形状、那色泽,和王富海后颈的“胎记”分毫不差。突然笑出声,笑声在空旷的公堂里撞来撞去,带着说不出的悲凉:
“大人的茶,是去年茶香镇的贡品吧?不知用的是哪家姑娘的血养出来的?是苏家那个会绣茶花纹的幺妹,还是扬州来的、会唱吴歌的王氏女?”
侍郎的脸瞬间铁青,紫砂茶盏“哐当”砸在案上。碎瓷片里滚出半枚银簪,簪头刻着的茶花纹早已发黑,边缘沾着点暗红的垢,像极了苏家三姑娘那支被融掉的银簪。
“放肆!”他猛地拍响惊堂木,木牌震得案上的卷宗哗哗作响,“罪臣温砚,咆哮公堂,拒不认罪!着即判斩立决,秋后问斩!”
天牢的日子过得昏昏沉沉。石壁上渗着黏腻的潮气,混着稻草的霉味,总飘着股若有若无的茶香。
狱卒送饭时脚步匆匆,私下谈论茶香镇,说那里的男人死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疯了,整日跪在茶田磕头,把刚冒头的茶苗当神佛拜,用额头的血浇灌,说这样能求来宽恕。
但没人提那些女子,没人说聚香楼的缸,更没人提“女儿红”——仿佛那三个字是烫嘴的烙铁,谁碰谁烂舌头。
有个老狱卒是我同乡,中秋那天偷偷揣了壶劣酒来。他喝得醉醺醺,舌头打了结,话匣子却松了:“……听说茶香镇又开了家新茶坊,掌柜的是个外地来的胖子,出手阔绰,专收十五六岁的姑娘……前几日还往京城送了三车‘新茶’,说是……说是东宫娘娘点名要的,给小皇子补身子……”
我握着酒杯的手猛地收紧,酒液洒在地上,晕开的痕迹像朵残破的茶花。原来如此。他们不是忘了,是默认了。
男人死了可以再换,茶田不能荒,“生意”不能停。那些浸着血的茶叶,早已成了盘在朝廷骨头上的毒藤,缠得密密麻麻,谁也不敢砍,谁也砍不断——毕竟,藤上结出的“果子”,正被最顶层的人细细品咂,连嘴角的血渍都舔得干干净净。
问斩那日,秋阳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我跪在刑场中央,望着远处宫墙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虚假的金光。恍惚间,竟想起了茶香镇的雨,绵密的雨丝裹着甜腥的茶香,打湿了苏婉娘的红衣。
想起她脖颈的裂口,浓绿的汁液淌在茶田里,催开了血红色的花;想起那些女子肚脐里钻出的茶芽,嫩得能掐出水,却沾着洗不掉的血丝。
刽子手的刀举起来时,风里飘来的茶香突然浓得化不开,混着刑场的血腥,甜得发腻,像聚香楼那缸泡了人的茶汤,正往人喉咙里灌,呛得人喘不过气。
余光里,人群后面似乎有抹红影,飘得像片被风吹来的血茶花。
“冤有头……,债有主……,我还有我们该报的仇都会去报的………,跑不掉,一个也都跑不掉,我,我们会让你们生不如死。”
恍惚间,又听见了那个嘶哑破碎的声音。这一次,分不清是在茶香镇的梦里,还是在京城的刑场上。
刀落的前一刻,我最后望向南方。据说茶香镇的茶田今年收成格外好,新茶的嫩芽红得像血,炒出来的茶砖带着淡淡的甜,成了贡品里的头一份。
镇上的女人都学会了用朱砂在小腹画茶花纹,说是这样能“养出好滋味”,卖个好价钱。没人再提那些死去的男人,没人再提聚香楼的缸,只有茶田深处,偶尔会传来女子的歌声,混着茶叶生长的“沙沙”声,在潮湿的风里,飘得很远,很远。
彼红衣者,长驻镇口老槐下。守一畴血茶,护数株僵苗,轮回往复,无有尽时。
待新茶复入京华,俟后来者如温某之流,以“正义”名,作刀下魂。俟那腥甜茶香,浸世道肌理,透骨入髓。风过处,无非血腥与茶腐,弥漫六合,终成常态。
盖庙堂之上,啜此“佳茗”者,非独一人;江湖之远,营此“生计”者,非止一镇。红衣徘徊,非为索命,实乃示众——示这朱门酒肉,原是白骨堆成;示这盛世茶香,本由血泪熬就。然世人观之,或怖其形,或避其锋,终无人破此樊笼。
轮回不息,非厉鬼作祟,实人心为祟。茶苗岁岁抽新,非因沃土,实赖冤魂滋养。纵有百个温砚,千次揭竿,不过添几许“肥料”,助这血茶更盛罢了。
风摇槐叶,红衣猎猎,似嘲似叹。这世道,原是最好的“茶坊”,以人命为薪,以良知为引,熬出一坛又一坛,供权贵酣饮的“女儿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