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趴在地上的三叔公突然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喉咙,又像是有气无力的呻吟。他的后背剧烈地起伏着,那些“人脸疙瘩”也跟着蠕动,黑洞里探出细细的、白色的东西,像虫子的腿,又像是丝线,在空气里轻轻摇晃。
“他……他还活着!”有人惊呼,声音里带着惊恐。
王大爷赶紧让人去叫村医,可谁都不敢靠近猪圈,只是互相推搡着,嘴里念叨着“你去”“还是你去”。
三叔公的身体抽搐得越来越厉害,后背的皮肤像波浪一样起伏,仿佛皮下有无数条虫子在疯狂钻动。突然,那个最大的疙瘩——也就是“人脸”的“嘴”——“噗”地破了,涌出一股黄白色的脓水,带着浓烈的腥甜,里面掉出一条指甲盖长的虫子——
那虫子通体雪白,身体一节一节的,像缩小的蜈蚣,头部却有一块暗红色的斑纹,仔细一看,竟像是一张缩小的人脸,眼睛、鼻子、嘴都模糊可辨,那“嘴”的位置还在一张一合,像是在呼吸。
虫子掉到泥地上,还在扭动,那张“小脸”对着我们,似乎在笑。它的身体两侧伸出细小的爪子,快速地在泥地上爬行,留下一道弯弯曲曲的痕迹。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转身就吐,把早上吃的泡面全吐了出来,酸水溅在地上的杂草上,冒泡的液体里混着没消化完的面条。
三叔公最终还是没能活过来。在我们僵持着不敢靠近的时候,他的抽搐渐渐停止了,后背的起伏也越来越微弱,最后彻底不动了。那些疙瘩像是失去了生命力,也不再蠕动,只是静静地趴在那里,像一颗颗腐烂的果实。
村医来了之后,背着个掉了漆的药箱,刚走到猪圈门口,往里瞅了一眼,脸“唰”地就白了,手里的药箱“啪”地掉在地上,听诊器滚了出来,沾了一脚的泥。
“不……不治了,这病我治不了。”他连连摆手,后退的时候被石头绊倒,摔了个屁股墩,也顾不上疼,爬起来就往村外跑,像是身后有恶鬼在追。
王大爷让人去报派出所,可派出所的人来了,也只是在门口拍了几张照片,闪光灯把三叔公背上的疙瘩照得清清楚楚,刺得人眼睛疼。
领头的警察皱着眉头,捏着鼻子说:“这事儿太怪了,我们得回去汇报,等上面派人来验尸。”他们登记了一下信息,就匆匆离开了,警车的轮胎碾过地上的呕吐物,留下两道恶心的痕迹。
没人敢碰三叔公的尸体,谁都怕沾染上那东西。最后还是王大爷牵头,从家里拿出几床旧棉被,让两个胆大的年轻人——二柱子和狗剩,用棉被把尸体裹起来,像抬一头死猪似的抬到村后的乱葬岗。
裹的时候,有人说看到棉被下面在动,像是有东西要钻出来,二柱子手一抖,差点把尸体掉在地上。狗剩咬着牙骂了句脏话,壮着胆子用扁担往棉被上压了压,那动静才小了点。
乱葬岗在村子后面的山坡上,长满了荆棘和野草,埋着村里无儿无女的老人和夭折的孩子。二柱子和狗剩挖了个浅浅的坑,把裹着尸体的棉被扔进去,胡乱盖了些土,连块墓碑都没立。
埋的时候,有几只乌鸦落在旁边的歪脖子树上,“呱呱”地叫着,声音难听极了。狗剩捡起块石头扔过去,乌鸦扑腾着翅膀飞走了,落下几片黑色的羽毛,飘在新翻的土上。
那天晚上,我住在我妈家。老房子还是我走之前的样子,墙上贴着褪色的年画,画里的胖娃娃脸蛋已经发黄,嘴角的胭脂褪成了淡粉色。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墙角的蛛网沾着灰尘和虫子的尸体。我妈坐在炕沿上,不停地纳鞋底,针脚歪歪扭扭的,线还时不时打结。煤油灯的火苗忽明忽暗,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张牙舞爪的怪物。
“阿明,要不你还是回城里吧。”她突然说,声音很低,像是怕被人听见,“村里……不对劲。”
“妈,到底咋回事?三叔公身上的到底是什么?”我追问,心里像压着块石头。
妈叹了口气,放下针线,手指在粗糙的布面上摩挲着:“那是人面虫,老辈子传下来的说法。说白河底下有个水潭,潭里住着人面虫,谁要是惊动了它们,就会被缠上。”
她的眼神飘向窗外,黑漆漆的夜空里,能看到白河对岸微弱的灯光,“你小时候,你奶奶就跟你说过,不让你去白河游泳,就是怕这个。”
“人面虫?”我皱起眉头,“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信这个?肯定是某种怪病。”
“信不信由你。”妈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担忧,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
“前几年,村西头的李寡妇,也是这样没的。当时没敢声张,就说是得了怪病死的,偷偷埋了。她男人死得早,她一个人带着娃,苦得很……死的时候,娃就在旁边看着,吓傻了,后来被她娘家接走了,再也没回来。”
我心里咯噔一下。李寡妇我有印象,是个挺能干的女人,夏天总穿着一件蓝布褂子,在田里干活麻利得很。我上大学那年,还听说她去城里打工了,在一个饭馆洗碗,怎么会……
“她也长了那东西?”
妈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要贴到我的耳朵上:“比你三叔公还厉害,脸上、手上全是,连眼珠子里都有。最后浑身烂得不像样,屋里爬满了那种小白虫,墙角的裂缝里全是,扫都扫不干净。”她的手开始抖,拿起针线却怎么也穿不进针孔。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不安稳。躺在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总觉得身上痒痒的,像是有虫子在爬。迷迷糊糊中,我梦见自己掉进了白河,河水冰冷刺骨,底下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还有细细的虫子往我嘴里钻,顺着喉咙滑下去,在肚子里拱来拱去。
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虫子在我身体里长大,后背的皮肤被撑得越来越薄,最后长出一个个带黑洞的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