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屁股瘫坐在酸枝木椅子上,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冰凉的潮气顺着脊椎往下淌,冻得人直打寒颤。
五十岁的人了,半辈子泡在古董堆里,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年轻时在潘家园见过出土的玉琮渗着暗红血珠,在西安见过古墓里的陶罐中,几缕黑发无风自动,可那些都没此刻这般让人头皮发麻。
地上那脚印的大小、纹路,甚至连鞋头处母亲特意加的弧度,都与我年轻时穿的布鞋分毫不差,像是我自己一步步走到案台边,可我明明自始至终都站在门口没动!
第二日清晨,我索性没开店铺,卷帘门落得严严实实,连“藏珍阁”的木招牌都被晨雾罩得朦胧。我揣着包刚买的龙井,径直去了城郊的青云观。
张道士是多年的老朋友,七十多岁的人了,依旧鹤发童颜,山羊胡飘在胸前,据说年轻时得过真传,看风水、驱邪都有一手。90年代初我收那幅闹铃铛的钟馗图,就是请他来看的,当时他画了道黄符,在香炉里烧得“噼啪”响,后来果然就没动静了。
张道士听我把前一晚的怪事细细说完,捻着胡须围着藏经柜转了三圈,脚步轻得像猫。他从袖里摸出张黄符,点燃后绕着屋子熏了熏,符纸烧得“噼啪”作响,火星子溅在青砖地上,呛人的烟味混着樟木的香气,在屋里弥漫开来。
他盯着藏经柜上的铜锁看了半晌,脸色凝重地开口:“沈掌柜,这物件沾了文煞,是读书人含冤而死的怨气凝在纸上,化不开了。他心里有执念未了,这是找到能懂他的人了,怕是要缠上你了。”
“如何化解?”我赶紧递过茶盏,杯子里是今年的新龙井,芽叶在热水里舒展,可我的指尖还在发颤,茶水都晃出了些。
“解铃还须系铃人。”张道士呷了口茶,茶水在他嘴里慢悠悠漱了漱才咽下去,眼神落在我手里的茶盏上。
“你得查清这‘文远’是谁,他当年为何而死,有什么心愿未了。把这桩冤屈了了,怨气自会散去。不然,他会一直跟着你,轻则夜夜不安、心神不宁,重则……耗损阳寿啊。”
我心里顿时犯了难。宋代文人多如过江之鲫,留下名字的何止千万,一个仅留“文远”二字的书生,要在浩如烟海的史料里找到他,简直是大海捞针。
1998年的资料哪像现在这么好找,图书馆的古籍部管得严,没有单位开的介绍信,连门都不让进,更别说查阅那些泛黄的善本了。
当晚我睡得极不安稳,半梦半醒间,竟闯入了一场奇异的梦境。梦里我站在宋代的科举考场,黑压压一片全是穿青布长衫的考生,都低着头奋笔疾书,笔尖划过考卷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食桑叶,密密麻麻的。
考场是间宽敞的大屋,梁柱都是粗笨的木头,透着股陈年的霉味,混着墨香和汗水味,竟和我老家那间百年祠堂的味道差不多。
唯有角落里一个书生背对着我,身形格外消瘦,青布长衫洗得发白,袖口磨破了边,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里子。
他面前的考卷只写了一半,墨迹晕开好大一片,像是被泪水反复打湿过,而那未干的字迹……竟和残札上的“寒窗十载”一模一样,笔锋里的孤愤看得人心里发紧!
我急着想走近看他的脸,刚迈出两步,就被一股无形的寒气狠狠推开,像是撞在冰墙上,冻得我浑身一哆嗦,牙齿都打了颤。
耳边突然传来悲怆的叹息,清清楚楚,带着哭腔,像是心都碎成了片:“十年寒窗,一朝梦碎……”那声音里的绝望,像针一样扎进心里,疼得人喘不过气。
惊醒时,天已微亮,窗外的麻雀在树上叽叽喳喳叫。我摸起床头的残札——不知何时,它竟躺在了我的枕边,盖在我的手背上,冰凉的。我吓了一跳,赶紧拿起来展开一看,断口处多了一行小字,墨迹新鲜,像是刚写上去的:“宣和三年,临安林文远。”
宣和三年?临安林文远?我心里一动,宣和是宋徽宗的年号,宣和三年是1121年,距今八百多年了。临安就是现在的杭州,这么说,这书生是杭州人?
有了“宣和三年,临安林文远”这行字,查访总算有了方向。我翻出家里的历史年表,是1980年买的,厚厚的一本,查到宣和三年确实是1121年,那年方腊起义刚被平定,朝政被蔡京、童贯把持,确实不是什么好年景。
距今已近九百年,临安虽是都城,可九百年间的文人何止千万,要找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林文远,绝非易事。
第二天一早,我揣着介绍信去了浙江省图书馆。介绍信是托朋友开的,盖了街道的章,说我研究地方文化,需要查阅古籍。
图书馆在西湖边,新盖的大楼,玻璃幕墙,和里面的古籍格格不入。古籍部在三楼,管理员是位姓李的老先生,头发花白,戴副深度眼镜,大家都叫他李夫子。
李夫子是我的老友,以前在古籍书店工作,后来调到图书馆,对地方文献很熟。他听闻我的来意,从库房里翻出了宣和年间的《登科录》影印本——原件是善本,不让随便看。书是线装的,纸页泛黄,上面盖着“浙江省图书馆藏”的红章。
“宣和三年的状元是何涣,榜眼李釜,探花李图南……”李夫子戴着老花镜,手指在泛黄的纸页上滑动,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念,“这一榜进士共三百七十一人,我给你念念名单,你听听有没有。”
他念得很慢,名字一个个钻进耳朵,什么“王汝舟”“陈尧臣”“张九成”……就是没有“林文远”。我心里凉了半截,难道他没考上?
“没有了,就这些。”李夫子翻过最后一页,摇了摇头,“宣和三年的进士名录全在这儿了,确实没有你说的那个林文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