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铁西开始拆迁。推土机像一群铁壳怪兽,轰隆轰隆地开进来,老房子一栋栋地倒下,扬起的灰尘遮天蔽日,连太阳都变成了白的,透着股没精打采的劲儿。
好多老楼都扒了,盖起了新小区,刷着白墙,安着落地窗,看着亮堂,可老铁西人总说,没那股子铁味儿了,住着不踏实。
就这栋鬼楼,没人敢动。开发商来看过好几次,每次都出事,邪门得很。
第一次来的那个老板,是个南方人,挺着个大肚子,戴着金链子,走路晃晃悠悠的,说话嗓门挺大,一口普通话带着口音:
“这楼,拆了!盖别墅!给铁西换个样!”他刚走到楼门口,还没进门,突然就瘫在地上,浑身抽搐,嘴里吐白沫,说胡话:“别埋我!我还能炼!钢水还热着呢!”那声音嘶哑,像是被钢水烫过喉咙。
旁边的人赶紧把他送医院,查了半天,ct、心电图做了个遍,啥毛病没有,躺了半个月才好,出院当天就卷着铺盖回了南方,再也没敢来铁西,据说回去就把公司卖了,改做别的生意了。
第二次,来了个不信邪的,是个年轻老板,三十来岁,留着寸头,带着个风水先生。那风水先生穿得挺讲究,中山装,戴个小眼镜,拿着个罗盘,在楼周围转了一圈,罗盘上的针转得跟电风扇似的,停都停不下来,指针都快磨平了。
他脸色一变,啥也没说,拉着老板就走,上车前才撂下一句:“这地方阴火冲天,是活煞,谁碰谁倒霉。”老板不信,还想往里闯,被风水先生一把拽住,“再走一步,你家祖坟都得冒黑烟!”
后来那老板在别处拿了块地,再也没提过拆鬼楼的事,见了铁西来的人都绕道走。
最后,拆迁队的人想硬来。挖机都开过来了,黄色的大家伙,停在楼前,像头怪兽,炮管似的铁爪子对着楼墙。司机是个老油条,五十多岁,说啥也不敢开第一下,让一个年轻的学徒上。
那学徒刚把挖机的铁爪子抬起来,还没碰到墙,铁链突然断了,“哐当”一声,铁爪子砸在地上,把水泥地砸出个坑,差点把司机砸着。
更邪门的是,那天明明没风,可挖机周围突然刮起一阵黑风,卷着沙子,迷住了所有人的眼。那风里带着股铁锈味儿,呛得人直咳嗽,眼泪直流。
等风停了,大伙儿揉着眼睛一看,楼门口的地上,多了七个脚印,跟当年张老太出事那天看见的一样,48码的劳保鞋印,每个印子里都有块黑血痂,硬得像石头,抠都抠不下来。
从那以后,再没人提拆楼的事。这楼就这么孤零零地立在那儿,成了铁西的一个禁区。周围的楼都拆光了,就它还在,红砖墙在一片废墟里,看着格外扎眼,像个倔强的老头,不肯低头。
可谁也没想到,2015年,楼里住进来一个人。
是个老头,姓赵,大伙儿都叫他老赵头。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只知道他以前也是钢厂的工人,好像是在外地的分厂,退休了,不知咋就找到了这儿。他背有点驼,总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工装,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线,沾着点黑黢黢的油泥,看着有些年头了。
老赵头不跟人打交道,每天早上出去捡破烂,推着个小推车,叮叮当当地走在街上,车斗里装着些废铁、塑料瓶,偶尔能看见个旧搪瓷缸子。
中午回来,晚上就关着门,不出来。他住一楼,就是当年张老太住的那间,把窗户糊上了报纸,从外面看不见里头,只能看见烟筒偶尔冒出点青烟,淡淡的,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
有人说,看见他总在楼门口烧纸,烧的不是黄纸,是用红笔写的东西,烧的时候,烟是黑的,飘到半空就散了,不像普通的烟那样往上飘,倒像是往下钻,钻进地里去了。
我那时候在铁西开了个小超市,离鬼楼不远,卖些油盐酱醋、烟酒糖茶。有天早上,老赵头来买东西,买了两包烟,“哈德门”的,最便宜的那种,一瓶二锅头,还有一沓黄纸。
他付了钱,没走,盯着我看了半天,眼神挺复杂,像是认识我又不敢认,眉头皱着,跟有啥心事似的。
“你是老李家的小子吧?”他突然开口,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你爸还好?”
我愣了一下,点头说:“挺好的,在家带孙子,逗孩子玩呢。”
老赵头叹了口气,从兜里摸出个烟袋锅,黄铜的,包浆锃亮,装上烟丝,点着了,抽了一口,说:“这楼,不能空着。空了,它就往外跑。”
烟圈从他嘴里冒出来,飘到我面前,带着股呛人的味儿。
“它?”我想起小时候听的那些事,心里有点发紧,后背直冒凉气。
“嗯,”老赵头点了根烟,烟圈在阳光下散了,“它是钢水变的,认地方。当年死在炉子里的人,怨气都聚在里头了,跟钢水融在一块儿,成了个活物。楼在,它就在楼里待着;楼没了,它就得找新地方,哪儿人多往哪儿去。”他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说件平常事。
我吓了一跳:“那您在这儿……”
“我守着。”老赵头吐了个烟圈,烟圈在阳光下散了,“我师弟当年就死在这儿,1976年那场事故,他是第七个。我得看着点,别让它再害人,不然对不起他。”他说着,眼神暗了下去,盯着地上的烟头,半天没说话。
从那以后,我偶尔会看见老赵头在楼周围转悠,手里拿着个小铲子,把楼门口的杂草铲了,还把楼梯上的杂物清了,堆在楼角,像小山似的。
有人劝他,说这地方邪性,赶紧走,别把命搭进去。他不听,只是笑笑:“都在这儿待了一辈子了,走哪儿去?这儿就是我的家,死也得死在这儿。”
有一回,我看见他在修楼门口的台阶,用水泥把塌了的地方补上,动作慢慢的,像在伺候自家的炕头。水泥袋子放在旁边,口子敞着,露出灰色的粉末。我过去搭话,问他:“赵大爷,这楼都这样了,修它干啥?又没人住。”